陈尚君:出入高下穷烟霏
“出入高下穷烟霏”这句诗,出自唐韩愈《山石》,写他黄昏投寺到次日登程告辞的经历,唐宋时极负盛名。金元好问批评秦观云:“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即认为这样的诗方可称作丈夫诗。清人方世举《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更依据韩愈《洛北惠林寺题名》,知此诗所写为贞元十七年(801)七月二十二日事,同行有友人李景兴、侯喜、尉迟汾,所投寺即惠林寺。不妨先将全诗抄录于下:
山石荦确行径微,
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
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
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
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
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
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
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蹋涧石,
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
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
安得至老不更归。
前八句写黄昏到寺,寺景如画,寺僧殷勤接待,引导观看佛画,且为整理床席,安排晚餐,虽不丰盛,已足温饱。下二句写夜宿感受,安静而有月光入室,契合住寺之雰围。再后六句写清晨离开之感受,烟雾弥漫,变化倏忽,道路曲折高下,景观烂漫红绿,幻变无穷,山中远离尘嚣,作者感受在此生活的随率惬意。最后四句引发议论,美好如此,正是人生最好乐园,何必重回俗世,为事务所局束呢?
韩愈因此一夜经历而感慨人生,我也乐意摘其一句以概述自己的学术经历。就此句诗言,“出入”是偏正结构,这时是“出”,其实也就是昨天“入”的山径。山路时往高处行,时向低处绕,曲折多变,坎坷不平。早晨离开时,雾气笼罩,“无道路”是说道路看不清楚。烟霏是在流动变化的,刘学锴先生《唐诗选注评鉴》释此句七字“极浓缩精炼,显示出诗人一会儿往高处攀登,一会儿往下行走,一会儿走出烟雾,一会儿又隐入烟雾的情景,一‘穷’字写尽诗人‘高下出入’于‘烟霏’的淋漓兴会”。韩愈的感受,其实也是每个生活在现世的人必然会有的感受。出身无法选择,求学求职求偶是可以选择的,但谁又能保证你的每一次选择就正确呢?烟雾弥漫的现世,你能看清的永远只是眼前一瞬。学术可能是更复杂的人生,任何人初入此途,都会感觉眼前无路,坎坷艰难。当然会有朋友,会有同学,会有老师,会有亲人,谁能引领你走出迷途呢?读禅宗灯录,可以看到很多高僧都曾有遍参山林、未得机缘的经历,后来之得契法会,言下大悟,是经久不歇遍访名师后的偶然遭际,是“出入高下穷烟霏”后的最终收获。借此句诗,我愿略述自己的学术经过与感慨,更为自己曾亲炙名师,并在读书与交往中得与前贤今哲欣会请教,感到庆慰。
本文作者,摄于一九八六年
我现在任教于复旦大学,专业是古代文学,特别致力方向是唐一代文史研究与基本文献建设。我家先人没有涉足文史研究领域者,我本人的求学经历也颇多坎坷,何以走上这条道路,自己也不能完全说清楚。首次踏进这所大学,是1966年秋大流动时期,此前仅读初中一年级,知道有大学,并不知道大学如何分科,如何教学,更不能想象还有人专门从事学术研究。此后融入广阔天地,知道有《唐诗三百首》时已经快二十岁了。同一个单位有来自南通中学的不少高中生,经常说到他们的老师严迪昌与古典诗词,因此跟着读到《中国文学史》与《苏东坡集》,还有各种中外名著,不少是残本。严先生后来以治清词名家,认识他已经在2000年以后,谈及往事,颇多感慨。
与陈允吉先生,2021年11月
务农八年,繁剧劳作之余居然也读过一些书。当我在1977年初获推荐入学,最大的愉悦是以前仅闻其名而难以得见的书,居然图书馆里都有。课程很浅,我则抓紧时间充分读书,全无条理,全无目的,兴之所致,浑囵吞象,似懂非懂,一往无前。那一届学生在入学前就确定毕业去向,我的去向是文化部。那年秋天,担任陈允吉老师开设的历代作品选课的课代表,陈老师很认真,周三晚必到学生宿舍辅导。我则全程陪同,更多时间是两人海阔天高地聊古今各路学问,凡读书有疑问处,都向他请教,收获巨大。他也得知我稍具基础,兴趣广泛。那年岁末高考恢复,次年春开始招收研究生,提倡不拘一格,发现人材。我对自己从来没有信心,班上同学怂恿鼓励我可以一试,陈老师找到王运熙先生给以推荐。那时专业课程还没恢复,从报名到考试,仅有两个月准备时间。当听说仅招一人,报名者已超过九十人,信心完全受挫。路遇陈老师,他认为我的实际水平不逊于以前的大学生,可以有信心。他的判断坚定了我的信心,居然就考取了,这样有机会走上专业道路。
1981年12月作者(后右)与朱东润先生(前坐)合影。后左为黄宝华。
研究生方向是唐宋文学,导师朱东润先生那年八十三岁,精神健旺,隔周上一次课,下午三点到五点,地点在他家二楼书房。一学年课,分别讲唐代与宋代文学,讲作者,也带着读诗文。朱先生主张讲中国文学必须知道外国文学,讲现代文学必须知道古代文学,也讲读懂作品必须知道作者为何要这样写,这样写与前代有什么不同,有什么寄意,有什么技法。其间,先生会不断询问你们如何看,说研究学术一定要有自己的体会,不要人云亦云。先生在《诗经》《楚辞》《史记》及传记文学、批评史方面的讲解,都曾说到,不作为重点。那时虽然尽量找先生已出版的著作来阅读,学力相距太远,常让先生失望。我也在努力,第一学年所交作业,平生第一次独立写成有自己见解的文章,所涉又是无数人研究过的杜甫人生的关键点,先生读后有肯定,也指正瑕疵。这是先生的一般立场,觉得师生之间的过度表扬都不合适。有几句过誉的评价,我还是许多年以后方听说。做学位论文时提交的作业,先生阅后评价是,这样从基本文献的梳理开始做,三年是不够的。毕业鉴定中,对我学术水平的评价,也仅说善于在复杂文献中发现问题,作出判断。最近十多年多次有机缘整理先生遗著,方明白当年听课,许多都没听懂,先生随意说到的许多话题,早年都曾有很深入的研究。整理遗稿是一次重新温课,收获远超当年。
那时负责研究生基础课的是教研室主任王运熙先生。从为人与为学风格来说,王先生与朱先生差别很大。他个性随和,讲话平和,讲课内容也如涓涓细流,平实道来。对初学尚未入门来说,最为合适。讲中国史或思想史,他只是罗列重要的著作、重要的学者,指出治学关键点之所在。讲目录学为治学初阶,说明基本原则后,重点介绍《汉志》《隋志》《四库全书总目》三部书。对近代学术流派,则讲西学东渐中各流派之差异,而将自己定位为释古派。对学生之提问,无论深浅,都作理性充分的回答。对有见解的作业,也乐于主动推荐发表,我几次得到这一待遇。起步阶段得王先生之指点,是我的幸运。
1988年初,与王水照先生(左一)、王运熙先生(左二)、骆玉明先生(右一)在复旦曦园合影。
作以上说明,试图解释我的步入学术,偶然性很大,后来虽然有专业训练,最初则有很长的自学时期。自学的好处是有动力,无所畏惧,缺点是漫无归摄,缺乏系统。留校工作后,似乎有所改变,也没有完全改变。复旦的学术氛围,时时提醒我必须追求做一流而合格的学问,什么叫一流而合格,只能自己理解。今人喜欢以发表刊物、同行评议、学术获奖,乃至国际认可来评定高低,四十年前似乎全部不讲。现在回想,大约以一流学者认可最为重要,我对自己定位,则希望多做前人未做,或虽做而未能做好的工作。要达到此点,则需要对前人工作有充分了解。那时读书真很勤奋,整天泡在图书馆,什么书都读。古人说“一事不知,儒者之耻”,现在说那怎么可能啊,可那时真信。从古人原著阅读中发现问题,总应属于自己的收获吧,可钱大昕《廿二史考异》自序说虽然自己所得,若有前人说过,也一概删去,也应该成为原则。现代学术的特点是学科分工,壁垒分明,可我从开始涉学,就遍涉四部,复旦的氛围也能容忍,那就坚持吧。
读研阶段,就对历代学术有浓厚兴趣,对近代兼治文史的一流学者的著作,也多择要阅读,体会治学方法。就我独立完成的重大选题来说,还是以唐诗辑佚为起点。最初感觉,唐宋以来治唐诗而有成就之学者,何啻千百,基本工作前人早以做尽,不留余地。见到《全唐诗外编》出版,结合已经见到的文本,发现仍有很大疏失,方发愿重加辑录。我考察历代总集编纂之得失,受启发最大的是逯钦立、唐圭璋、隋树森各家,以后才知道王仲闻工作之于《全宋词》的意义。我将得自余嘉锡的目录学方法,得自陈垣的史源学立场,加上前述各家总集编纂之成就,转用到唐诗的考证与辑佚。《全唐诗》号称钦定,久有定评,补一二首容易,要通补一代,谈何容易!
上述工作展开前后,国内唐诗研究风气也在发生明显变化。与主流研究圈的接触,在1986年以后,但从1978年以后刊出论著,已经明显感到文史融通立场下,追索唐诗人生平与唐诗写作本事的工作,全面有效地展开,陈寅恪、岑仲勉治唐史的方法,在唐文学研究中得到明确落实。我的工作从两方面展开,一是清算前代,对《全唐诗》近五万首诗来源,以及前人辑佚之得失,作逐一的追究,较早的发表有《〈全唐诗〉误收诗考》和《读〈全唐诗〉补遗六种札记》,希望看到前人疏失引起自己辑佚之警惕;二是广检群书,充分辑佚,从前人之随遇而辑,变为循目录、有计划的辑佚。两方面的所得都远超想象,当然问题也所在多有,特别是古籍检索数码化普及后,早年工作的得失被无限放大。因为还在持续坚持地做相关工作,当然比别人看得都更为清楚。
随朱先生读书时,先生再三说好的学生要敢于超过老师,不想超过老师的学生绝不会是好学生。我知道这是老师的鼓励与激将,饱含期待。我也深知如我之早年失学,晚方入门,随流而进,不遭淘汰,已属万幸,何敢作过多幻想。循常格既很难有所创造,何妨扩大堂庑,挤占前人疏忽之领域。于唐诗如此,此后作唐文补遗亦复如此。稍后作《旧五代史新辑会证》,则继续陈垣未完成之工作,牢笼群书,细分文献,以求恢复一代史籍之真貌。超越文学,坚守史学,自感有特殊所得,亦足珍惜。
随时间推移,年事渐增,方悟如我之一辈,虽出生稍晚,恰遇天地翻覆之大时代:一则社会稳定,国家升平,有四十年得以从容学术,前辈难奢望也。二则对外开放,海禁大通,得以从容海外,见不同气象之研究;广涉异域,沟通别种之文化。眼界大开,新说纷呈,学术更多元也。三则科技日新,观念日新,从写作手段到文献检索,从善本公开到信息及时,无论做何路学问,都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我个人之工作也经历几段不同之变化。初期如前述,在本校而安静求学,得指点而稍悟学理。其后则广交海内外学术同道,向不同领域前辈多方请教,更难得的是多次在海外访学与任教,学术兴趣也有显著变化。
(陈尚君著《出入高下穷烟霏——复旦内外的师长》,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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