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南:想念老迈和欧阳海
金敬迈先生走了两年了。
每逢春天,我都会想起老迈是在春光里写出的《欧阳海之歌》,也是在春花烂漫的时候这部作品被陈毅元帅称为“我们文学创作史上的一块新的里程碑”。当那个年代的春风吹绿了老迈艺术人生的原野,我心里那颗崇尚英雄的种子也被这春风化雨般的精神营养所滋润催生。如今老迈走了,但想他的时候,我就会从书架上找到他送我的那本《欧阳海之歌》,好像在书里不但能看见老迈,还能找到我的人生留痕。在一次次的重温中,向老迈、向欧阳海表达我的缅怀和敬意。
记得是1965年冬天,我上初一快放寒假的时候,班主任老师询问每个同学在这学期课外都读过什么书,是在校图书馆借阅、向同学借阅,还是自己家的藏书。我说刚刚读完《欧阳海之歌》,是我姐姐订的《收获》杂志上刊登的。没过几天,学校的大队辅导员找到我,说是市少年宫要在寒假举办红领巾故事会,经我的班主任推荐和大队研究,确定让我代表学校参加这次活动,所讲内容就从《欧阳海之歌》中选取“勇推惊马”那一段,要我好好准备,为学校争光。这是我在中学唯一的一次参加市里的竞赛活动,为了取得好成绩,我把这部40多万字的长篇又读了一遍,而且把“勇推惊马”一节背得滚瓜烂熟,最终获得一等奖回报了老师的期望。短短一个学期,就初一的文化知识而言是肤浅的,但少年的稚嫩得到生长,那种对英雄和荣誉的渴望也得以正确释放,以至后来在上山下乡的风雨泥泞中,在从军路上的崎岖跋涉中,我都会想起姐姐教我读《欧阳海之歌》的那段难忘经历,想起故事会上欧阳海的英雄壮举是怎样吸引了台下一个个同龄人的大眼睛,好像这些大眼睛就没有再离开过我,一直在看着我走向远方。
10年后,我作为刚刚提干的副排长被分配到滇南的一个农场执行生产任务。与我同期到连队的还有1975年入伍的新战士,那个偏远空旷的农场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挨着我们农场有一条早年法国人铺的铁轨,比我过去见过的轨道都要窄,却是当时连接滇南与春城唯一的一条交通大动脉。没想到,这条不起眼的窄轨竟引出一件让我难忘的故事。半年总结过后,听我们排的战士反映,有一个新兵性格孤僻,常独自跑到铁道边的山坡上坐着发呆。我经过了解,得知这是一个湖南籍的农村兵,从小就崇拜欧阳海,参军就为了当英雄,结果到农场种地,心里很不情愿,加上半年总结没受到表扬,就想在铁路边上等着守候欧阳海的“奇遇”再现,渴望一举成名天下扬。我把这个情况给指导员汇报后,他说这个新兵的思想有一些普遍性,支部本来就计划对新兵搞一次教育,正好要我针对这方面的情况讲一课。4年前刚下老连队不久,我作为新兵的代表,在连队的“讲用会”上,曾用欧阳海的指导员“五斤高粱米赎身”的故事启迪思想,端正入伍动机。但要说讲课,这还是头一回。为了完成好这个任务,我专门请假到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欧阳海之歌》,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结尾处的“最后四秒钟”没有了,我只好调整原来想把这一段作为讲课重点的思路,改为选择大家都熟悉的人物,把他们分为两组,一组是张思德、董存瑞,另一组是雷锋、欧阳海,分别说明在战争年代,英雄并非都是冲锋陷阵,张思徳为烧炭身亡,与董存瑞一样重于泰山;在和平年代,英模大都甘于平凡,雷锋默默奉献,欧阳海舍生忘死,都谱写出了昂扬的时代赞歌。中间我又联系自己当新兵时思想转变的经过,讲了那个“五斤高粱米赎身”的故事对欧阳海、也对我的教育。结束时引用了欧阳海的一段话,大概意思是,我愿意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从眼前的、手边的平凡而具体的工作,一点一滴地做起。课后指导员表扬了我,还要求在连队开展阅读《欧阳海之歌》的读书活动。一年后,当我离开农场的时候,那个想当英雄的战士经过军营的风吹雨打,已显得成熟多了,而且被党支部列入了组织发展的重点对象,他在送我时流露出来的那种真诚朴实的感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晃又过去了20年。我在部队机关专职文化工作,有幸参加中国文联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作协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军队代表团召开的第一次全体会议上,我见到了很多自己熟悉的老作家,但有一位满头白发、银须及胸、十足的一副老人模样的作家,我不认识,只听人们都叫他“老迈”,我就向朋友打听这位长者是谁?朋友笑我怎么连他都不晓得,这就是《欧阳海之歌》的作者、大名鼎鼎的金敬迈呀!我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当晩就请朋友带我去拜访金先生,一见面就要我别太客气,叫他老迈就行,那种开朗爽快不拘礼仪,顿时消除了我的陌生感。我好奇地问他,我1975年买的《欧阳海之歌》,对比我1965年看的《欧阳海之歌》,怎么没有了“最后四秒钟”?金先生顿时来了精神,把他从“庙堂”到“地狱”的遭遇、把受命删去“最后四秒钟”的经过,娓娓道来,生动之极,笑声中带着眼泪,暗夜中期盼黎明,一代名家的独特人生,深深地吸引了我。那晚我们一直谈到深夜,我告辞的时候,金先生推心置腹地说,欧阳海对你的人生产生过影响,其实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很多人都有和你类似的感受,但现在的年轻人以至今后的年轻人,还能不能延续欧阳海的精神,这也是在我的那本书不断再版的过程中,一直都在想的一个问题。听老迈一席话,更让我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好像把我和欧阳海神交几十年的感受都浓缩在那个夜晚了,他提出的那个问题,如时代之问振聋发聩,一直都萦绕在我的心上,让我会时常想起老迈和他的欧阳海。
两年过后的夏天,我被一起突发事件震撼了。从武昌开往镇江的461次列车驶入距离衡阳市20公里的茶山坳路段时,12节卧铺车厢突然脱轨倾覆,反转的车厢将铁轨连根拔起。乘坐这次列车的海军工程大学13名应届毕业学员,危急时刻不顾个人受伤流血,挺身而出抢救群众。我夫人江宛柳当时是解放军报社驻海军记者,接到了采访这个英雄群体的任务。当我读了军报以整版篇幅刊出的长篇通讯《南岳,又一曲“欧阳海之歌”》后,特别是听宛柳讲她釆访中那些揪心和动情的故事,包括她对这些在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军人的认识体会后,让我受到不小的触动和启发。历史竟如此相似,还是这条纵贯南北的铁路,还是这座群峰盘绕的南岳衡山, 35年前,欧阳海用他23岁的年轻生命谱写出了一曲气壮山河的英雄之歌,35年后,平均年龄也是23岁的英雄群体,用他们的青春和热血再次唱响了“欧阳海之歌”。这又让我想起两年前见到老迈时他提出的问题,现在已经由这些年轻的军校学员作出了响亮的回答。于是,我打电话给老迈,向他推荐军报的这篇通讯,不承想他已经听说并找来报纸读过了,话筒里传来他浑厚又充满喜悦的声音,“我太高兴了!我有信心了!他们就是欧阳海的传人,证明了英雄的精神还在,还会一代一代地往下传”。老迈的声音犹如男中音那么富有磁性和感染力,也让我深信只要我军优良传统的土壤还在,英雄的花儿就一定会竞相开放。
又过了6年,我去广州开会。此行我还有一个重要的愿望,就是想去拜访久未见面的老迈和他同代的作家诗人。会后在东道主的热情安排下,我和老迈、张永枚、叶知秋几位文化老人相聚一堂,闻讯赶来的还有唐栋、何继青等青年才俊。老迈满头的银发依然茂密,但长长的白胡子不见了,上身穿着牛仔坎肩,面色红润,劲头儿十足,说起话来妙语连珠,逗得大家笑声不断,一点儿不像是年过古稀的人,反倒显得比我们这些年岁小的人还要精神。我们自然要说起《欧阳海之歌》,正好又逢这部书出版50周年,欧阳海被评为了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的人物,大家纷纷给老迈敬酒,他也动了感情,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部书给了我很多荣誉,也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但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那些歪歪扭扭的脚印,也是自己踩出来的,但我对得起欧阳海,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知足了!”老迈的话也让我十分感慨,从1965年初读《欧阳海之歌》到现在,我也从翩翩少年过了知天命之年,从军的路上鲜有父母陪伴,却总是与英雄相随,欧阳海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我也正是唱着英雄的歌走过了从前,走到了今天。
在这之后,我又两次去广州开会,但不巧的是均未能见到老迈,一次是他下部队讲欧阳海去了,另一次是他正在釆访写作报告文学,后来又听说广东那边要开金敬迈学术研讨会,总之,这位才华横溢又生性乐观的老迈,无论身处顺境逆境,都会唱着《欧阳海之歌》快乐从容地应对,尤其遭遇那些苦难的坎、危险的坎,也都以惊人的意志顽强地迈过去了,以至晚年还唱着这支歌绘声绘色地画着自己的夕阳。再到后来听说他病倒了,在“鬼门关”遛了个弯儿又回来了。新中国成立70周年,欧阳海作为“爱民模范”入选“新中国最美奋斗者”,我曾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表示祝贺,听见那个熟悉的爽朗的声音,能感觉到欧阳海在老迈心中的分量,并给他与疾病抗争增添了力量。直到前年三月,老迈最终未能迈过肾衰竭这道坎。但听说他即使陷入半昏迷状态,还能发出如金石般的声音,清醒时尚能够打趣说笑,“我就要去见欧阳海了,带给他一个什么礼物呀!”在场的家人和医生护士无不为之动容。这就是老迈对文学的心灵表现,永远处于情同初恋的纯真状态,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他的目光依然年轻、温暖、热切。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肆虐,老迈的后事从简,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熟悉他敬重他的朋友,与其说在自己的心里为老迈送别,不如说都在深深地怀念与他、与欧阳海一起度过的那些难忘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