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城市书写的文学意义
在中国新诗的生成与发展过程中,城市文化的影响不容忽视。自新诗诞生时开始,现代诗人便注重从城市中汲取文学灵感,在器物和人性两个层面捕捉并呈现城市的风貌人情,将现实之城转化为心灵之城。经过一代代诗人的写作实践,城市书写已形成清晰的发展脉络,在意象谱系、情感策略、文学旨向等维度充实了新诗的美学空间。与此同时,中国新诗与城市文化的诗学联系,也构成了新诗的重要传统。
呈现现代化的发展历程
随着中国现代城市文明的兴起,早期新诗写作者的文化视野日趋开放。他们在传统的乡土田园空间之外,寻觅到城市这一全新的话语资源,并通过诗歌形式展开与城市文明的对话。郭沫若在《笔立山头展望》中盛赞都市物质文明,将轮船喷出的煤烟视作“黑色的牡丹”和“近代文明的严母”。诗人倾力咏叹工业文明,隐含着一代青年对实现国家富强的期待和想象。此外,从陈梦家的《都市的颂歌》、戴望舒的《我们的小母亲》等诗中,也均可感受到诗人的心潮与都会的共振。值得注意的是,诸多诗人看待城市的态度是双重的,他们既能开掘城市的“力之美”,还能发现“恶之花”,透视物质社会对人性造成的种种压抑。通过对城市文明的拆解与重构,现代诗人形成了复合的城市认知经验。
自20世纪30年代开始,新诗的城市书写进入繁荣期,诗歌与城市的经验联结在“现代派”和“九叶派”诗人笔下得到集中呈现。“现代派”诗人多选取城市符号入诗,尝试建立与城市生活同步的语感,并在诗歌文体内部展开意象、音律、色彩的实验。20世纪40年代“九叶派”诗人的城市书写则更强调诗歌与现实情境的联系。唐湜的《骚动的城》、袁可嘉的《南京》《上海》等文本,蕴含着作家对平民的关怀,表现了新诗人同情底层、关注民生的集体情感。穆旦的《城市的舞》、陈敬容的《冬日黄昏桥上》则将都市体验引入哲思层面,侧重表现生命个体彼此殊异的现代意绪,使城市书写步入意味与艺术并重的成熟阶段。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新诗的城市书写多被限定在类型化的题材范畴内,表现对工业建设的赞美,模态较为单一。进入新时期,伴随着思想解放的步伐,中国的城市文化和新诗中的城市书写共同迎来了蓬勃发展的契机。一部分诗人以城市对“速度”的追求为切入点遥想现代化的未来,如聂鑫森的《地铁》、曲有源的《立体交叉桥》等,洋溢着对城市新面貌及实现“现代化”目标的期盼。还有一部分诗人明确标榜城市诗歌写作,特别是1986年,《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联合举办了“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第一次出现了以孙晓刚、李彬勇等为代表的“城市诗人”群体。他们宣称要替诗歌在城市环境里制造现代的产床,其文本的原创性品质极强。他们对城市诗歌的尝试和掘进,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诗人将城市作为书写对象。
21世纪以来,一些文化中心城市出现了大量标榜城市诗歌写作的社团。诗人立足民间视角,借助艺术沙龙和跨媒介传播等形式,解析城市文化肌理,反思人与城市的关系。此外,21世纪诗坛还涌现出一批以城市作为主要书写对象的诗人,如杨克、梁平、赵丽宏等。他们注重微观与宏观的视界融合,探析城市人当下的生存处境和心理空间,试图增强城市诗学的哲理内涵。如赵丽宏的《沧桑之城》和梁平的《重庆书》两部作品,力求从城市厚重的历史和文化细节中,打捞城市的文化记忆,锻造城市的精神品格,为从多角度诠释人与城市的关系创造了可能。
探寻现代人的精神空间
一般情况下,诗人都将自我的心理经验和认知体验投射在抒情主人公身上,使之成为写作者精神形象的代言人。对于城市文化,新诗人往往具有“肯定与拒绝”并存的矛盾心态,既认同城市文明带给人类的物质文化提升,又担忧人在城市中丧失主体性地位,落入物质欲望的陷阱,甚至丧失和自然世界的联系。多数城市诗人都怀有一种使命意识,他们不断反思一个问题,即现代人如何摆脱城市物质文化的负面影响,在日趋同质化的日常生活中确立自身的主体性,彰显个性化的独立人格。在理性思考与诗性感受的融合中,写作者主要从三个向度展开探索。
首先,一些诗人尝试在都市日益趋同的时间感和速度感之外,主动寻求“降速”的可能。城市现代化往往与高速度和快节奏紧密相连。一方面,人们享受着速度提升带来的便利,另一方面,他们的心灵节奏也被城市的高速度裹挟其间,受到群体认知经验的约束,遗漏了生活中的种种细节。为改变城市的高速度强加于身体的影响,写作者采取“减速”“降速”的文本实验,赋予抒情主人公以步行者、漫游者的身份,让他们随心所欲地观察路边的风景,采撷人们习焉不察的边缘经验。城市诗歌文本依照抒情者的心理时间架构而成,以捕捉、表达异质经验为旨归,确立起全新的都市感觉结构。
其次,随着对城市文化的理解日益加深,诗人意识到城市书写不仅要观照城市,同时也应留意乡村。在现代诗人中,戴望舒、林庚便将精神主体从现代都市中抽身而出。他们重启乡野田园的审美空间,赓续古典诗学的自然母题,以缓解物质时代带给人的精神压力。到了当下,大多数诗人拥有的是“城乡复合型”的心理特质,很多人并没有现实的乡土生活背景,也深知无法真正返回地理意义上的原乡,于是专注于经营“城市中的乡土”。他们将“乡土”诗化为与城市生存体验相对照的审美期待,使其指向稳定的节奏、和谐的风景与纯净的人性。这种对“乡土”的超然想象,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现代人的“城愁”,在新诗中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抒情模式。
最后,观察21世纪以来的诗歌现场,诗人和城市的关系表现出由“对抗性”到“对话性”的演变。诸多写作者都认识到,像现代诗人那样单纯地歌颂城市物质文明,或将城市中的负面因素作为批判焦点,都很难契合当下人的生存处境。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这一文化形态已成为大部分人的生存背景。人们可以远离城市的地理空间,却无法完全拒斥城市文化的精神影响。因此,一些诗人采取与城市“对话”的立场,其情感态度和对城市的价值判断也发生了变化。他们不再将城市看作精神主体的对立面,而把它当成自我心灵世界的外在延伸。写作者通过文本修缮了人与城市的关系,并着力开发城市符号的象征潜力,力求呈现个体生活的独特情态,最大限度地探索城市文学的可能性。
熔铸新诗的现代性品格
整体来看,中国新诗写作者通过对城市多样态的书写,赋予新诗独特的文学气质。纷繁的都市风情、奇妙的物质景观及丰富的人文意趣,都凝聚在他们的笔间风景之中,其城市书写的意义至少体现在三个层面。
一是在对城市文明的再现与塑造中,发掘出交通工具、消费空间、现代建筑等城市意象的丰富内涵,强化了新诗语言与城市生活的关联,将“城市”从形象上升到诗学主题层面。城市既是诗人体验现实的具体场域,也是他们释放现代意绪的客观对应物。浸润在城市文明之中,写作者对现代生活的认知实现了由理念到现实的转换。作为诗学主题的“城市”熔铸了诗人对物质文明的向往、对新锐文化样式的好奇、对现代人身份的反思。与传统诗学相比,诗歌意象的“城市化”正是新诗最显著的现代性特质。从新诗历史发展的维度考量,诗人对各类城市意象的运思路径虽各不相同,但也存在颇多交集,尤其是他们根据各自的文化体验和知识储备,在融合、借鉴中外城市诗学理念的基础上,着重反映城市人的内心感思,为新诗锻造出基于现代人真实生活体验的情感空间。
二是建构起新诗中的“城市人”形象序列,触发诗人对城市人心态的集中思考与书写。写作者通过城市人的眼光观察现实,令其行走在街道之间,以此整合物质景观的各类符号,构建起文学中的城市空间,亦从真实的视觉角度彰显出诗人的主体性。很多情况下,“城市人”形象没有直接现身,或是诗人设置了这一形象,却不让他承担记录城市风景的职责,而是以现代人的精神范畴为这一形象赋予内涵。诗人或是借助内向型的言说方式,诉说敏感的抒情主体迷失在高楼、街道、地铁等物质空间内的精神苦楚和心理疲劳,吐露深陷钢铁时代却又无法脱身的无奈,由此呈现现代人的精神压抑与文化忧思;或是注重开掘城市人的想象世界,并与潜藏在生命深层的传统文化精神遇合,拟现田园诗般的自然空间,为精神主体的成长注入新活力。
三是在打造中国城市诗学过程中,与域外城市文学形成了共时性交流与对话,使新诗的现代性建设融入了世界文学的宏观格局。现代诗人书写城市时,大都重视文学先驱的精神影响,他们借鉴西方现代诗歌对城市文明的表现技艺,甚至直接把异国的城市形象引入诗歌文本。如艾青笔下的巴黎,郭沫若、田汉笔下的东京,闻一多、孙大雨笔下的芝加哥和纽约,徐志摩、刘半农笔下的伦敦,宗白华、冯至笔下的柏林,蒋光慈、萧三笔下的莫斯科等。诗人充分调动艺术智慧,将异国城市意象移至新诗语境中,同时采纳现代主义手法,从里尔克、艾略特等人那里汲取营养,超越了传统诗歌对城市的想象范式和述景策略,在城市文化层面丰富了新诗的美感构成。
21世纪以来,中国诗歌的城市书写表现出“走在世界”的特征,它对城市物质史与人类心灵史密切关联的认知、对人类被物质文明“异化”的焦虑、对城市人理想生存姿态的探问等,都是世界城市文学普遍关注的命题。城市书写既是百余年来新诗业已形成的传统,同时,作为世界城市文学的重要一环,其影响力和传播力亦值得瞩目。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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