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下的纽约
美国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对这座城市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在散文集《纽约巨像》的开篇,他这样写道:“我在纽约,因为我出生在这儿,注定不会再去别的什么地方。”对他来说,身在纽约就是无上的荣光,他也愿意将这种天赋的荣光传递给更多的异乡人。
纽约从来不会令人乏味。它是开放的,也是包容的,更是瞬息万变的。有太多人在它的街道楼宇间寻找过去的痕迹,但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看清它的样子。这意味着,今天的纽约并不代表昨天的纽约,更不能与明天的它直接画上等号。
我们都知道“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道理,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形容纽约,这里住着八百万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因此它是愉悦的,也是悲伤的,有时候代表成功,有时候又有些失落。但无论如何,这些从内心深处缓缓生出的感触,都发生在同一座城市,有着相同的地理坐标。于是在这座超级大城里,就自然而然地有了八百万种纽约。
在如此众多的纽约故事中,哪一个才是怀特黑德的版本?他自称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假设他住过的公寓、到过的公园、走过的马路、去过的剧院有一天聚在一起,将会如何谈论他这个人?可以肯定的是,在它们的“记忆”中,他从来不是功成名就的作家,而是普普通通的纽约客。
常常,他独自穿行在街市中,用他敏锐的眼睛观察一切,又将这一切写成了故事。这就是《纽约巨像》的由来。如果把这本书称为怀特黑德的《纽约故事集》,大约也是贴切的。他很清楚,在这个超级大城里有太多“被遗忘”的小人物。他们终日在城市中劳作,从百老汇大道到布鲁克林大桥,从时报广场到帝国大厦。还好,纽约没有忘记他们。它就像默默无言的观察者,知道城里每个人的过去,更预见了他们的未来。
“它目睹过你孤独的样子,也看到你在找工作的路上给自己打气,它陪着你在约会后的深夜里散步回家,见到你在人行道上无缘无故地摔倒。”以港务局车站为例,这是进入纽约的第一站,这里聚集着太多初来乍到的异乡客,正忙着将行李装进巴士,开始一段未知的旅行。而从他们踏入纽约的那一刻起,就有了各自版本的纽约故事。
想象这样一个异乡客——年轻的他提着父亲当年用过的提箱,刚刚用一夏天打工挣来的小费换了一张车票。此时,他的内心应该是复杂的。他相信自己的命运不会像高速公路一样曲折多变,但并不知道前方究竟会有什么等着他。同样,他不会知道大巴上某个行囊里装着一瓶洗发水。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之后,它和它的主人一样疲惫不堪。于是瓶盖开始松动,瓶中的液体“以每公里一滴的速度滴在衣服上。洗发水的味道透过帆布袋散发出来,让整整几排的乘客想到可望不可即的热水澡”。
如此充满想象力的句子,大约只能出现在小说家笔下。而“热水澡”则提醒我们对日常的关注。因此,如果要将《纽约巨像》比作一首诗,那么,留给怀特黑德的则是日常的颂歌。他不去写纽约历史的演变,更不在意城市社会的构成,相反,只要一提到纽约,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具体而微的生活。因为正是有了八百万人的不懈努力,这座超级大城才有了源源不断的活力。换言之,纽约就像一台设计精密的仪器,它的每一次运转都离不开生活在其中的小人物。
只是,怀特黑德从来没有描述一段完整的人生。《纽约巨像》呈现出一个显微镜下的纽约。遍布全书的“你”“她”“他”提醒我们,这里没有“巨像”,怀特黑德的主角注定只能是普通的你我。于是,八百万纽约人不请自来,聚集在他身边,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某个雨天,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了女职员的眼镜,她只能摘下眼镜,眯着眼睛在路上走着;想要顺利通过面试的女孩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反复校对自己的简历;男人默念着要让自己成为钢铁巨人的宣言走出家门,一路上经过卖报纸的摊贩,却被杯中的咖啡弄脏了衬衣。
显然,怀特黑德无意迎合我们对纽约的美好想象。在他看来,与其费尽心力虚构一个高高在上的城市,倒不如抛开所有玫瑰色的光环,用现实的笔法还原现实的纽约——这并非陈词滥调,而是他始终如一的坚持。这一次,纽约轻易地放弃了长期以来“被仰望”的姿态,如此低眉顺目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雨中的街道积满了水,“每一滴雨都在水面炸裂,让积水的面积变得更大”;孩子们努力绕开百老汇大道上的沟沟坎坎,唯恐一不小心摔伤了膝盖;高峰期无数车辆涌入布鲁克林大桥,重压下的桥梁嘎嘎作响……
这就是纽约,描述它就是描述这个世界。怀特黑德曾说,他的每一次出门都是在与他住过的公寓道别。而我们知道,他的每一次写作都是在向他的纽约表白。或许,只有当人们带着行李,坐在肯尼迪机场的候机楼里,回过头看这一切,才会知道当初所有的孤独无助、所有的痛苦折磨都是物有所值的。毕竟,纽约永远在那里,注定会像永动机一样高速转动,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只能跟随城市的脚步,持续不断地向前走。唯其如此,在离别的那一刻,他们才可以毫无愧疚地说,“我就是真正的纽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