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生活漩涡的“风眼”处——读葛亮《浮图》
《浮图》是葛亮的最新中篇小说。围绕着香港退休教授连粤名的半生故事,在春秧街、南华大学、仙游县等地的辗转奔波中,小说既缓缓讲述了他与阿嬷、妻子、女儿、情人和学生之间的纷繁流离,又在一寸一缕地耐心编织与沉稳讲述中,试图寻找一种于时代风潮里守住恒常的承载之物。
“警员走进来时,看到连粤名正给牛排浇上黑椒汁。”小说以这一既悬疑又家常的情境起笔,却将它孤悬于此,转而书写时任南华大学教授的连粤名的日常生活轨迹。在观音诞当天的庵堂仪典结束后,连粤名购置食材和“丽宫”拖鞋的返家途中,径由南华大学里拂面而来的蓬勃青春气息,他脑海里不断萦绕的两段记忆碎片,在死水微澜的日常生活中显得如此奇异而遥远。一段源于阿嬷携儿女在举目无亲的香港重建新生活的记忆根基,在萦绕着闽南语的乡会庵堂里、在售卖琳琅美食的春秧街上,连粤名缠绕不明的地域认同心态由此浮现——尽管已在香港成家立业,“可他一年里,总有三不五时, 要做回福建人”。另一段则来自异国单调生活里的灵犀遇合,那是曼彻斯特的“蓉香”川味中餐厅里,同为港人的连粤名和袁美珍从相遇、相知,走向携手回港安居的婚姻生活,却在婚后逐渐与倾心投资房产、直播带货、节食减肥的妻子渐行渐远。
在《浮图》中,葛亮写下了一位优柔的中年男子面对生活所升起的希冀之念,以及它们黯然熄灭的时刻,于日常生活的池水里荡开涟漪。观音诞当晚,连粤名精心制作的膶饼、特意添置的“丽宫”拖鞋,这些试图重新唤回热恋记忆的温馨举动被妻子粗暴地无视,反而被晚归的女儿漫不经心地享用。这是家庭日常交往的某个横截面,平淡无奇,却在回忆的映衬下令人暗自心惊——不知从何时起,生活已悄无声息地生出裂痕。人到中年的连粤名,像是被投掷于茫茫大海里一只逐渐沉没的帆船上,面对现实生活的步步塌陷,他不得不直面内心真切的虚弱感:那是情欲的枯萎消褪,爱恋与青春的一去不复返,街头美食的濒临失传,古老方言的代谢浑融,以及陆续与阿嬷、学生、女儿、外孙、情人等人纷纷离散的沉痛事实。在沉沦的生命漩涡中,为着这份“不变”和“硬铮铮的硬下去”的信念,他要为混乱的生命秩序提供某种新的滋养。
小说的叙述始终疏朗、冲淡,对日常生活里的波澜往往以软着陆的方式呈现,暗藏一股沉静的笔力。与动荡的生活相伴的,是连粤名置身的香港民间文化所包孕的丰富语言场域。人物日常交际言谈时使用的粤语、莆仙语、北京话等典型的方言词汇,与“直播带货”、“cosplay”、“内卷”等时代流行的热词一起,使得或慵懒、或砥实、或戏谑的南腔北调奔涌于字里行间,营造出一种“常”与“变”的语言动态场域。由此,小说里的人物用语成为一种文化的转译、一种生活的政治,既闪烁着不同地方民情的“动人的尊严感”,又于不同地域文化直接碰撞的幽暗瞬间,在祖母与孙媳之间绵里藏针的相处里,在温柔的神态与刻薄的言语之间,如银针一般刺入日常生活的肌理中。值得一提的是,在暗流涌动的语言之河里,葛亮也在写作中不断打捞那些闪烁着光泽的方言词汇:在屋檐下与丈夫话别时,阿嬷“眼湿湿”的神态;忙于投资赚钱的商业通话里,袁美珍的声音“山响”;因“揾食”艰难,月华准备回到乡下……在葛亮笔下,对于一种常识性的汉语之美的记取,如此简洁、冲淡而富于情致。
在《浮图》里,葛亮从生活的暗处伸出触角,在细密、扎实的叙述中,赋予吃食、器物、香味等日常物件以绵延的情意。小说对于成双成对的生活意象有着尤为敏锐的觉察力——从村口两棵枝叶交缠的榕树,艺术展上一对头发交缠的男女照片,由分开而聚拢的春秧街人潮,再到在黑暗里幽幽闪烁的“丽宫”绣花鞋,这些多次出现的意象群落,在某种程度上映射着或青涩美好,或冷漠怨怼,或抛弃离散的世间婚姻百态。而对于连粤名而言,“丽宫”的绣花拖鞋,不仅是婚姻情感的美好希冀,更是一种能够于“时间煮海”里守住恒常之心的承载之物。在异国的冬天,两人一同翻看相册时,袁美珍曾称赞照片里阿嬷的绣鞋好看,那时,是她带领着连粤名一起看到绣鞋的精致,重新发现它作为老物件独有的“稳阵”感。于是,从阿嬷“鱼戏莲荷”的黑底绣鞋,到袁美珍“连理枝”的红底绣鞋,镶上水钻的绣花拖鞋摇曳生姿,经由女性之脚的叠合,于祖孙婚姻的“大吉之姻,莲荷得藕”、“连理枝”等典雅的修辞之中,点染了几分情欲的色彩。这是有情的串联,也是千丝万缕情结的叠影之物。阿嬷少时婚姻里的真心实意,与连、袁二人热烈的异国爱恋,以至于后来连粤名与情人月华之间的幽会,都径由“丽宫”绣花鞋得以承传,以微弱的脉搏溯回家族的姻缘传统。
书写当下沉闷的日常生活之时,伴随着一种细腻、内敛的掌故感,小说字里行间隐约潜伏着一种寥落的情绪。例如,小说里提及的Damien Hirst的艺术作品、电影《色,戒》的拍摄情节、陆佑堂的传说、《解学士》的典故等浮光掠影般的线索,它们作为推动故事讲述的无数枝桠,从碎片汇聚的光影中映射出小说情节网络里的绵密世态与复杂两性关系。一种不安的预感随之衍生。在叙事的“漩涡”中,层层谜底依次揭晓,仙游县老家里“连何氏”与“连荣氏”的牌位并置的隐秘尴尬,袁美珍患有精神病症的母系家族病史,连粤名与病重的袁美珍争夺剪刀时的失手误杀……葛亮有意在开篇隐去了残酷的现实情状,选择以细微的、柔韧的民间视角进入叙事之中,以幽深、冲淡的笔触传递神经质情绪的日常性表症,进而重新理解小说里人物们姿态各异的生活状态。无论是孤身抚养儿女的阿嬷、饱受丧母精神之苦的袁美珍、勉力维持生活秩序的连粤名,还是努力谋取生路的月华,尽管日复一日的情感磨损逐渐让生活褪去了昔日的色泽,同为生活的失意者,《浮图》里的人物们一直艰难地与千疮百孔的生活搏斗,其间闪烁着人性的幽微锋芒,亦不乏守望相助的温情时刻。而藉由光影流动的细部情境勾勒,小说里那些幽暗的情感角落,在此起明灭的暗涌中缓缓透露出人物情绪的冰川一角,写作由此具有了蕴藉的温度。
盘桓于生活的漩涡之中,什么是能够守住恒常的承载之物?在小说结尾处,当病入膏肓的袁美珍开始撕剪“鱼戏莲荷”的绣花鞋时,二人争夺剪刀的时刻阴差阳错地酿成了袁美珍意外魂断的结局。当一切的家族承传、姻缘祈愿、爱恨纠缠都已随风逝去,于柜桶深处姗姗而来的“浮图”暗含深意。在葛亮笔下,这幅从各执法器的“千手”指向正中央金佛的“浮图”,令人联想到台风天气里的“风眼”现象——在深不见底的气流漩涡里,处于台风中心的“风眼”天气晴朗、云淡风轻,自有一股沉稳的气韵。或许,葛亮在小说《浮图》里悉心寻找的,并非某一具体之物,而是认出器物背后所沉淀的真义:坦然地立于生活漩涡的“风眼”处,以一颗“稳阵”之心,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命运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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