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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与传承的有无辩证法——读鲁敏《金色河流》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微信公众号) | 樊迎春  2022年06月02日09:59

在最新的长篇小说《金色河流》中,一向擅长体察都市男女内心世界的鲁敏突然将镜头转向了一个霸道总裁,而这个霸道总裁正处于人生的暮年,在追忆往事中面临着古老而陈旧的财产分配难题。鲁敏在这个冗长的故事中塑造了“谢老师”这样一个工具人,让他用“红皮本子”抽丝剥茧串联起总裁的人生故事,也让他呈现了关于素材来源、文学虚构等诸多创作问题的困惑。当然,谢老师在总裁身边沉潜多年,近乎亲人,也就不得不面对书写的伦理问题。谢老师多方面的迟疑、犹豫、挣扎想必也正是鲁敏的内心写照,对总裁穆有衡故事的书写是鲁敏对积攒多年的素材的一次清理和交代(见鲁敏创作谈),可能也是她对困扰许久的书写问题的一种尝试性回答。

当谢老师在寒冷的二月推开穆有衡的房门,扑面而来的是模糊眼镜的水汽,也是暮年老人一生的光荣与罪恶。从要求特定的称呼开始,“有总”向读者呈现了普通民众对“土豪”的所有刻板印象,奢靡、虚荣、迷信、油腻,这或许是改革开放第一代的“典型”形象,至少是鲁敏搜集的剪报素材里呈现出来的活生生的个人。在这代人中,有赚得第一桶金便英年早逝的何吉祥,有曾心怀新闻理想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谢老师,最终是有总历经大浪淘洗成为豪宅里“讲故事的人”,也是他形塑了子一代四个儿女的形象风格。何吉祥早逝,却成为有总一生的羁绊;河山与有总从未谋面,却是有总最后生命时光里的关键性人物。在场和不在场的两代人勾连起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的社会风云,也将当下此刻流行的多种社会话题囊括在内。从慈善公益到昆曲复兴,从钓鱼诈骗到都市红灯区,从计划生育到生殖焦虑,再加上孤儿、阿斯伯格综合征等边缘人群话题,鲁敏的“红皮本子”容纳的内容略显杂糅,语言层面的叙述表达与情感契合也多有参差。鲁敏在实践对并不十分熟悉的人与事的想象性书写,在进一步挑战经验有无情境下书写可能的边界。

值得注意的是,关于有无的问题,鲁敏在小说中给予了另一种形式的充分讨论。穆有衡被唤“有总”,却面临“无后”的危机,难以传承的除了他的血脉,还有他辛苦赚下的万贯家财。有总的财富中当然有汗水、泪水,但或许“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河山的存在正是在不断提醒他曾经犯下的罪过。由此,有总对河山无限度的溺爱便有着赎罪的意思。然而,河山的到来却反过来温暖了王桑、丁宁,更给穆沧带来了陪伴和理解。这个一方在赎罪另一方却在付出的怪异模式最终达成了小说“大团圆”的结局:丁宁有孕且找到了自己,王桑原谅了父亲又获得了工作上的突破,而河山,在与穆沧的互相陪伴中获得了“家”的慰藉。推动了整个小说发展的有总的财富,最终也没有露出真面目,却实打实地成就了“梦想基金”的美名。这是有总想要达成的最终结局吗?“什么你啊我啊,什么好命歹命,什么孙子和票子,都是像河一样,大街上到处流……”这是有总最后一次玩“全家福”时自己含糊咕哝的话,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总此时或许悄然放下了多年的嫡传执念,自己的财富取之于民也必将还归于民,“别人的孙子”和“自己的票子”一样,不过是历史河流中的部分,又能分出什么你我?“有钱”也是“无钱”,“无后”也是“有后”。谁又能否认在这场有关遗嘱的游戏中,没有分到一分钱的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儿媳、一个干女儿正是最大的受益者?“有”“无”的辩证在小说中悄然弥散。

将这一辩证进一步推进的重要人物是穆沧。作为穆有衡财产的第一继承人,穆沧却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也成为这个家庭中所有人的镜子。穆有衡对长子心疼有加,王桑对哥哥充满愧疚和怜悯,而年纪轻轻已经历经沧桑的河山见了穆沧也变得细致体贴。在这样的温室中成长,穆沧得以呈现阿斯伯格综合征中最美好的一面:专注、纯粹,更重要的是:无心。“‘无心’,我们老祖宗的意思,就是没心没意、无心之属吧。多高级,这才是爱哪。现在哪还有这样的,我们的心,都太重了。”穆沧的无心正是这种“高级的爱”,是放下所有利弊权衡的单一,是对所有人的无差别心,是对世间万物的平等相待。“无心”由此对应“有情”,对应最真挚自然的信任与坦荡。穆沧因而得以照见穆有衡的贪婪罪恶,照见王桑的软弱无能,照见丁宁的卑微胆怯,也照见河山的漂泊孤苦。所有人都要第一时间为穆沧的处境考虑,所有人又都无法活成穆沧的状态,正如“爱”字的古典写法(“图片”)除了穆沧早已无人问及。每个人都在以穆沧为圆心,绕着他旋转却永远无法靠近。所谓大道至简,大音希声,穆沧的存在质问着所有人,在纷繁复杂的有关财产与是非的奔忙之外,我们是否还有可能追寻一种极简主义的对待自己与他人的态度和心情?我们是否还有可能以“无心”却有情的状态去关切纷纷扰扰的生活与嘈杂无序的生命?对穆沧的呵护是这群人的共同诉求,因为他们呵护的除了是自己的亲人,更是他们内心已经丧失殆尽的灵魂的真纯。

鲁敏由此实现小说内容与个人实践的互动。拥有“肮脏生命力”的有总在生命的尽头才感知到“有”“无”的真谛,为了“有”终日奔忙的子一代其实都在向往一份“无”的纯净。然而,正如有总戎马一生不停歇,正如子一代对穆沧之境永远无法达成,“有”始终以致命的魅力诱惑着世间的生灵。鲁敏也是被诱惑者,被穆有衡的故事诱惑,被社会剪报与话题新闻诱惑,不断充实和依赖自己的“红皮本子”,终于进入烈火烹油的世俗描摹。然而,文学创作终究是关于精神与灵魂的事业,鲁敏也在被诱惑与拒绝诱惑间挣扎游走。在这部小说中,最动人的部分依然是子一代之间精神的罅隙与亲密,依然是和解到来之际每个人内心的独白与悸动。这是鲁敏最擅长的“有”,是鲁敏在经验内外对“无”之境的自然抵达。

鲁敏在矛盾犹疑中讲完故事,有总通过声音取得了穆沧、王桑、河山对他真正的谅解,也获得了个人财产最“有总化”的传承。“声音”由此承担了重要的建构职责,反倒是谢老师红皮本子上的几百条文字素材显得破碎而无效。在最后一个谈论有总的夜晚,我们在谈论什么?即便曾轰轰烈烈如有总,他的故事传承也只能依赖叙述性的表达,而这种表达,可以“有”千万种模样,也可以是毫“无”真实性可言。鲁敏在此重审写作素材与文学虚构的效用与限度,也追问文学书写的伦理与意义。这或许也正是“金色河流”的含义所在,历史的长河容纳了所有的泥沙,相对于整条河流,泥沙都是尘埃一样的存在,破碎分散,无问你我,他们不必非要被记得、被书写;但也正是这些泥沙,构成了河流实实在在的璀璨金光,这金光来自有总的遗产财富,来自穆沧金子般的心灵,也来自谢老师这样的工作者真诚的泪光,他们值得被记得、被书写。鲁敏的探索难能可贵,但她也是那个用红皮本子“有”的素材写完故事的人,是否与自己的省思相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否是一次在文学审美与价值意义层面无限接近于“无”的跋涉。“有”“无”的辩证,是鲁敏赋予笔下人物代代相传的悲悯,可能也是她个人要着力超克的创作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