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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之梦
来源:文汇报 | 胡丹娃   2022年06月28日08:20

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我读了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长篇小说《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跟随她的笔在地上地下穿越,小说构建的现代神话氛围和跨越现实与想象的叙事语境,让我的阅读始终兴致盎然。

这个故事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根据4000年前的苏美尔神话《伊南娜下冥界》重述。地球村有这么一个地方,“城市直立于废墟之上,城市的下方,便是墓界”。这墓界近在咫尺,换乘地铁不断下降,再穿过层层废墟便可到达。“拥有一颗无所畏惧的强大心脏”的新女神安娜·尹冥冥中听到已故的孪生姐姐的召喚,不顾一切独闯世界坟墓去看望姐姐。她的姐姐却成了冥界的统治者,在那里,所有的生者都将走过七道门,有去无回,亲姐妹也不例外。为了救回死去的安娜·尹,挚友妮娜·舒布去往天界向订立法则与秩序、隔绝地上与地下的诸父求助,求助无望之下又奔向城市尽头的沙漠边缘,去找安娜·尹的母亲——大母神宁玛。安娜·尹最终获救,涅槃后的安娜·尹焕然一新,开始修复世界的创面……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以她非凡的想象力抒写了一个发生在未来世界的故事。整部小说在城市(地上)——废墟(废土) ——墓界(冥界)之间穿越,一面是“潮湿阴暗的地下洞穴”;一面是制定法则和秩序的诸父所在的天界。诸父的宅邸里有着巨大的办公室帝国,里边有“智能构成百科式监管部主任”,信使们脚下踩着轮子传递着信息。天界又通向普通的居民区,在这里,化身浴场浴工的世界历史上第一位女作家安娜·恩赫度,车夫、仆人、理发师、厨师、美容师,纷纷向前来为安娜·尹求助的妮娜·舒布提供找到大母神宁玛的线索。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笔下就是一个世界的众生相,每个人读之都会看到熟悉的影像,并且会心会意。

小说中,“炼狱”这个词不断跳出,暗示着生命重生的可能性。虽然,在4000年后的这个现代神话世界,地狱与人间、天界与墓界,相互映衬,彼此反讽;生前与死后、存在与法则、世界与个人,似乎都针锋相对,但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告诉人们——不用那么悲观,一切都可以在新的秩序中重组,因为“没有东西会一直维持自己的形状。每一种秩序,一定都不能一直维持下去——无论是神的,还是人的”。而经过炼狱的锻打,世界与人的“形状”会不会有所不同?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以女作家少有的力道沿着小说主线——安娜·尹对姐姐的探望和妮娜·舒布对安娜·尹的营救——不断奋进、开凿,将小说的格局层层拓展,通过丰富的叙事元素和文字的织体让主线的叙事变得恢弘,直至波澜壮阔,完成了小说所要表现的宏大主题。在这样的过程中,她“出色地保留了所有怪诞、幻想、挑衅、滑稽和疯狂的权力。”一种“能够超越文化差异”的隐喻,一种“能够变得宽阔且具有突破性,同时又得到读者喜爱的”流派。总之,她在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演说中希望实现的关于小说的种种梦想,我在这部小说中全看到了,而首先看到的是她尽情发挥才情想象和书写的权力。

在《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里,虚实相生的手法、意象衍生出的文字、亦真亦幻的场景、不断转换的叙述角度,使得整个小说扑朔迷离,我却始终如在一条保有阳光的路上。在妮娜·舒布求援的过程中,通过诸父之口描绘出了作为女人的安娜·尹生前的多面形象,他们列举出她生前的种种不是,作为拒绝救助她的理由。例如,她的贪婪、狂妄,总是凌驾于法则之上,寻求“别样的经验”,总是给他们惹麻烦,“她不仅反社会,还反神性”,总之就是个叛逆女人。在这样的审判中,“反抗者”“女斗士”“总能一箭击中靶心”的安娜·尹的形象也彰显无疑。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没有大段大段去描写人物的心理,她深知人的每一个行为都受心理支配,只需让行动来说话。小说写得极节制,12万字便将故事全部讲完。从墓界归来的安娜·尹有一个从复仇到升华、由神到人再到神的精神演变过程。

小说结尾,安娜·尹终于变回了4000年前苏美尔神话中的伊南娜,此伊南娜已非彼伊南娜,她是安娜·尹的升华,是她的精神之神。这种“人神同形”的意趣始终在神话与现实的交错中绵延,而“人人同心”的感动也始终氤氲在情节的行进中。挚友妮娜·舒布是整个小说的一道亮色,她从开始就陪伴安娜·尹去闯墓界,在墓界门口等了三天,不见安娜·尹出来,便义无反顾地展开营救,直到成功。妮娜·舒布让我相信,人在这个世界,即使到了众叛亲离的一天,也会有一个人与你肝胆相照。哪怕灾难降临,废墟层层,也会有一个举灯女神在奔跑。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叙事“具有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呈现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在作品中融合民间传说、神话、宗教故事等元素,“她笔下的村落是宇宙的中心”,作品既具有波兰性,又具有世界性。《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是她本人最喜爱的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