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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莉·鲁尼旋风:一场感官和话语的喧嚣
来源:北京青年报 | 宗城  2022年06月29日08:53

萨莉·鲁尼的写作已经成为一个现象。她出生于1991年,2018年出版第二部小说《正常人》时,年仅27岁,但她已经是当今世界最知名的青年小说家,其作品不仅囊括美国《巴黎评论》年度最佳小说、水石书店“年度图书”、科斯塔年度最佳小说奖、爱尔兰年度图书奖,也入围布克奖、都柏林国际文学奖,同时被改编成网剧,刮起一阵萨莉·鲁尼旋风。

与此同时,她的写作也面临“名不副实”“自我重复”的质疑。在第三部长篇《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出版后,这种争论被进一步放大。《泰晤士报》撰稿人詹姆斯·马里奥特认为这是鲁尼最好的小说,评论家布兰登·泰勒指出“鲁尼对性爱的描写细致、直接……对话经常令人拍案叫绝”,但也有不少人批评鲁尼不但自我重复而且更为保守,作品暴露出对于女性的自我奴化和不加反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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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尼的新作不乏聪明的对话。比如:她会借人物之口讽刺道,在谈论工人阶级的地方,很少有人真正是工人阶级。她也会批评:“太多写当代小说的人……事实上他们对真实生活一无所知。他们大多数人有几十年没有看看真实的世界了。……他们为什么要假装着迷于死亡、悲伤、法西斯主义——其实他们一门心思只顾着新书能不能被《纽约时报》点评。”但是,当你被鲁尼的智慧俘获,转头她又会借人物之口写道:“苏联死去时,历史也死了。”或者,她会书写一段SM或电话性爱,但有时候,女主角的女性主义不见了,她扮演贤妻,用一种极为媚男、臣服的口吻去满足心上人。尽管这种臣服总是在表演的外壳上,但鲁尼完全沉浸式的笔法,令人进一步思考她的小说人物的二重性。

他们是社交媒体时代的宠儿,自我欺骗和表演的爱好者。他们熟练运用各种话术,局限于谈资,而不是真正的行动,他们一直在自己舒服的活法里反思,而当他们感受生活的虚假与空心感袭来,他们寻求友谊,寻求性爱,性和友谊是鲁尼小说的重点所在。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探讨人与人的链接。它的主题不是阶级。在这本30章的小说中,鲁尼恪守着建筑美和音乐美,小说前24章的奇数章节是第三人称视角下艾丽丝与艾琳的生活,偶数章节则是她们写给对方的信。小说有四个主要人物:艾丽丝、费利克斯、艾琳、西蒙。小说家艾丽丝宛如鲁尼的某个分身,她年少成名,独自搬到陌生滨海小镇,在交友软件结识蓝领工人费利克斯。而在都柏林,她最好的女友艾琳刚走出失恋的阴影,开始与从小就相识的西蒙约会。他们四个人互相试探,又互相守护着彼此内心阴影的角落。

书中比较有新意的人物是费利克斯,他是鲁尼前两部长篇中少见的蓝领工人,他与艺术圈的气质不符,但通过他和艾丽丝的交往,小说体现了一种试图跨越圈层的努力,鲁尼不只想写文艺青年的恋爱,她渴望书写更广泛又更敏感的联系——一种浮现在不同阶级又共享的“意义性危机”。鲁尼笔下的每一个主人公都很“饥饿”,他们渴望找寻生命的实感。

费利克斯是一个复杂,甚至很容易遭受指责的人物。他刻薄、鲁莽、会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有时会表现出厌女和冷漠的倾向,但同时,他又兼具了双性恋和工人阶级这一对在英国左翼眼中“正确”的身份。他有时候面对意中人的柔软与脆弱又并非假装,这种复杂的肌理赋予了他更真实的质感。相比起书中另一男主角西蒙,费利克斯更值得琢磨。

艾琳和西蒙可视作鲁尼宇宙的不同变体,那些游荡在《正常人》《聊天记录》的幽灵,总是以不同面目重现在鲁尼新的小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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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莉·鲁尼被誉为“千禧一代”的塞林格,她是当今罕见的被不同阶层年轻人谈论的小说家。鲁尼的小说有一种容易辨识的当下性,她用文学的笔法描绘通俗的存在,又总能刺痛当代青年的内心。《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既是疗愈之作,也是焦虑的产物。与《正常人》的青春故事相比,它更具有中年感,它就像是一个新的人生阶段,当人生跨过青春的迷惘、荷尔蒙的泛滥,站在十字路口,那些曾经的弗兰西斯、玛丽安,她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新的变化?

在新的小说中,鲁尼笔下的人物一如既往地谈论马克思主义、阶级议题、气候危机,对社交媒体和聊天工具有大量呈现。不同的是,她的人物开始阅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她加入了一个与艺术圈子格格不入的工人形象,一位年少成名后焦虑困惑的小说家。熟悉的鲁尼世界,闯入了不寻常的来客。这是鲁尼小说的过渡之作,它是对少作时期的告别,也可能是鲁尼对当下艰巨议题的一次起飞练习。

鲁尼长篇小说的一大趣味在于,它们是“香槟”左派文艺青年的侯麦电影,互联网青年的心理图鉴,它就像是一部每年更新一次的综艺节目。左派文艺青年,尤其是市民出身、有过留学经历、又非大富大贵的弗兰西斯们,那些出身于温室又隐含着脆弱与感伤的玛丽安,那些受行动力、金钱和阶级问题困扰的青年人,以及想爱怕爱的涣散一代,很容易在她的小说里找到共鸣。

她的小说有时因真实而具有一种表面上的浅薄,但那浅薄映照的又是对标读者的内心,而她对于左翼理论、聊天记录、空间、物件、文人聚会、空心人沉溺于反省又缺乏行动力的敏感,使她的小说很能勾引相应的读者。在她的小说背后时常站着一个文化评论家,她有意构建一个针对特定读者的对话空间,无感的会对她特别无感,喜欢的会有一种上瘾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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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尼的小说有易讨论性与明显的符号元素,使其很像是季播剧,鲁尼对于亲密关系的探索尤其具有当下性。而在我的私人感受里,萨莉·鲁尼写的其实是SM小说,她的长篇小说总是处在多重的SM关系中,表面上是披着千禧年外衣的十九世纪爱情小说,实际上是一种对于主奴辩证法的沉溺与观测。在她的小说里经常有如下几种SM关系——

1.个人与世界。个人遭遇到世界的虐待和羞辱,又在喋喋不休的抱怨、撒娇式的批评后,在某一阶段爱上这个调教和羞辱她的世界,产生一种斯德哥尔摩式的体验,个人厌恶这种感觉,但又不可自拔地沉溺于这种体验。

2.资产阶级与非资产阶级,又非无产者的“世界游荡者、漂泊者、当代的游牧民和精神民粹主义者”之间的SM体验。

3.发达资本主义世界局外人化身与第三世界无产者化身的SM体验。

4.个体与个体的SM体验。这是鲁尼写得最细腻也最沉浸式的部分,也是鲁尼沉溺其中不断重复构建成小说氛围的部分。

鲁尼的人物时常处于空心感、无意义感之中,可他们事实上没有敢于真正去往“深水区”,他们不能知行合一,真的深入无产者群体。他们习惯在泡泡糖中反思,为了摆脱空心感,她使用了其他的刺激方式。《燃烧》里,富豪Ben用烧塑料棚摆脱空心感,而鲁尼的人物寻求的是更沉溺而挑衅的亲密关系,其中最根植于精神深处的就是主奴关系。她们试图摆脱这种奴性,但是又深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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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萨莉·鲁尼仍是描写千禧一代内心最精准的作家之一,《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依然追问属于当下的问题,但从欧美读者的反馈来说,许多人认为鲁尼的写作走向了瓶颈,不再具有当初的革命性。其实不是鲁尼的写作下滑了,而是读者的新鲜劲儿过去,对顶着天才美誉的小说家提出更高要求。

鲁尼的这本新书带给我智性的愉悦,但并不是灵魂的深处震颤,我喜欢这本小说的许多表达,那些对当代议题的呈现,对于作家生活、文化现场和资本主义让人会心一笑的讽刺,但它不会是我不停翻阅的小说,我确信喜欢,又明确地感到这类小说的问题。一言以蔽之,鲁尼小说的特长与局限,都是与现实贴得太近有关。读者对鲁尼小说的好恶,很大程度上等同于对于她描绘的那类人群的好恶。

鲁尼不断描绘同一类人,她所做的不是批评,而是如实呈现。每一个经历过那种生活的人,都会从鲁尼小说中找到逼真的细节。但我们很难在其中找到对于这种沉溺感的深入反思,很难看到具有力量感、令人深受鼓舞的行动。鲁尼的小说提到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但她绝非是陀式小说那样灵魂震颤,令人读罢宛如大病一场,也不是卡夫卡的现代寓言、普鲁斯特的时间诗学,鲁尼呈现表象的精确、智性的对话,但她无意将表象深化为寓言,她的小说是感官和话语的喧嚣,而不是一场哲学上的考验。

或许,鲁尼会喜欢后现代主义的一句话——表象即本质,她自觉与大的叙事做斗争,呈现更日常又贴合千禧一代的真实,比如:通信、聊天记录、亲密关系、多样性行为等,可是,这种对于表象风景的沉溺——一种尚未转换成诗学,未提供穿透力,而只是表象本身的堆砌,是否会让鲁尼的小说在经年累月后变得陈旧?我不得而知,只是隐隐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