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动物故事中的“生态意识”
近日读刘守华先生主编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对中国民间文化中的思想智慧和生命情怀又多了一些理解。中国的民间故事是非常丰富的,在人们口口相传的过程中,寄托着劳动人民对于生活的美好想象,对于真善美的向往和对于假丑恶的讽刺、批判。如果从生态思想的角度来阅读民间故事,我们会发现在那些日常化的人与自然万物平等相处的故事中,也包含着人们朴素的、深刻的生态智慧。
我们今天说的“生态思想”是一种现代思想观念,与西方的“生态学说”有着密切的联系,是自工业化以来愈演愈烈的“生态危机”所导致的人们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新的理解和认识。所谓的“生态文学”也是这种现代生态观念在文学领域的表现。何谓“生态文学”?王诺在《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一书中对“生态文学”的定义是学界普遍认同的:“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并从事和表现独特的生态审美的文学。生态责任、文化批判、生态理想、生态预警和生态审美是其突出特点。”这一生态文学的定义是以二十世纪以来的文学实践为基础概括出来的,这一定义中的“生态整体主义”和“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两个关键词特别重要,它提示我们:生态文学与“人类中心主义”的写作有别,它不把人的价值看作最高价值。换句话说,在生态文学的视域中,人与自然万物是平等的,在生态系统中是相互联系、共生共荣的。显然现代人的“生态观念”与中国民间故事中朴素的生态意识是有很大差异的,但是从这样的角度,我们却可以看到中国民间文化中包含着深刻的生态智慧。
《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把民间故事分为五个方面,分别是“动物世界”“神幻奇境”“神奇婚姻”“英雄传奇”“人间百态”,每一个方面包括各种不同类型的民间故事。在民间文学研究领域,民间故事类型的分类研究有多种成果,分类方法也有差异,我们无意讨论各种分类研究成果的优劣短长,仅以《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中的故事类型为依据,说明中国民间动物故事中蕴含的生态意识。在如上列出的故事中,“动物世界”和“神奇婚姻”(主要涉及人与动物的婚姻故事)两个方面的故事中的“生态意识”是比较明显的。这种“生态意识”是包含在民众朴素的世界观及其对待自然万物的方式中,因为“生态意识”是一个来自西方的现代概念,民间故事中虽然没有明确表达这一问题,但在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构建过程中,却呈现着对于这种生态关系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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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动物世界”中的民间故事的生态意识。与动物相关的民间故事有多种类型,“动物报恩故事”是分析的重点,这一类型或相近类型的故事主要有“蜈蚣报恩”“义虎”“义犬救主”“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等。这些民间故事在传播过程中都有多种“异文”,但其基本“母题”或“情节单元”是相对稳定的。蜈蚣报恩故事讲的是,一个年轻人救了一只蜈蚣,一直喂养它,带它上路,途中听到有人叫他,他答应了,别人告诉他这是恶蛇,半夜会来害他。年轻人要把蜈蚣放走,蜈蚣不走,半夜恶蛇来袭时,蜈蚣与其搏斗,救了年轻人,自己却中毒死去。义虎的故事讲的是,老虎被人所救,恩人有难,老虎出山报恩。义犬救主的故事与义虎的故事有点相似,讲的是主人养的狗在主人遇到困难时,舍身相救。这些动物报恩故事有着强烈的道德训诫特点,教育人们要有善良之心,对动物也要有仁慈心,不要轻易加害,有好心必然会有好报。同时也证明了在漫长生活岁月中,人和动物建立了友好的关系,这种关系具有强烈的道德化情感和动物人格化的特征,在这种道德化的情感关系中,也可以看到朴素的生态意义,它表现了在古朴的自然环境中,人和动物相互依存、共生共荣的关系。一个人对动物友善,动物就会报答恩情,那些忘恩负义的人则会受到惩罚。“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故事类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这一故事类型的异文很多,其基本母题是好心人在洪水中救助动物,动物均能感恩图报,但被救助的人则恩将仇报,这类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刘守华在谈到这一问题时说:“民间故事从来不把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完全分离开来或对立起来。人与动物亲密和谐共处的思想,虽然是在人类早期的特殊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今天在地球村的自然生态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这类故事中所蕴含的慈爱动物的人文精神,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了。”(《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
民间故事中这种朴素的生态意识,在“神奇婚姻”的众多故事类型中也体现了出来,在这类故事中,蛇、鱼、青蛙、狐狸等动物都可以幻化为“人”,与人相恋成婚。“螺女故事”说的是一男子捡了一个田螺回家,田螺幻化为一女子操持家务,后经种种曲折结为夫妻。“白蛇传”的故事说的是蛇幻化为人、与人成婚的故事。这些神奇婚姻故事所传达的内容主题可能有所不同,有的是表达对美好的生活向往,有的是歌颂对婚姻的忠贞,有的是表现对婚姻自主权力的追求,等等,但共同的一点是这些动物幻化的女子大都善良、美丽、具有美好情操。动物幻化为人、与人成婚的故事中,同样表达了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态度以及人对自然世界的美好想象。民间故事在把自然世界“人格化”的过程中,表达的是“自然构成了人的生命的一部分,人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这是包含了浓郁的人的情感化内容的生态情怀。
中国民间故事中的这种“生态意识”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道、释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一个时代中,民间文化虽然不是主导性的文化形态,但它却往往有极大的包容能力藏纳多种文化因素,儒家思想、道家思想、佛教思想都以不同的方式构成了民间文化的重要内容,并在多种民间文学体裁(包括民间故事)中体现出来。儒家强调“仁者,爱人”(孔子),“民胞物与”(张载)。民胞物与的意思就是人民是我的同胞,万物是我的同类,因此要以平等的生命意识去对待他们。道家提出了“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主张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合一。佛教强调万物众生平等,戒杀生。虽然古代思想家在讨论这些问题时,并不是从生态的角度展开的,但却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思想智慧,都主张人与自然万物要和谐相处,人要尊重自然万物的生命,而这些思想自然成为民间故事中的重要内容。
民间动物故事中体现出的“生态意识”有怎样的特点呢?首先,在民间故事中,人与万物众生的关系虽然是平等的,但人仍是核心。故事中出现的蜈蚣、义犬、义虎、田螺、蛇等动物,都是围绕着人展开它们的行为,动物被人施救,然后报恩于人,人在故事中仍然处于核心地位,只不过这个人是融于万物自然中的人,是热爱万物众生的人。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观念,把天地万物看作是一个整体,但并不消解人的作用,汉代董仲舒主张“天人之际,合而为一”,他又认为“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也就是说天地人是一个整体,但天地人都有各自的重要作用。在两者的联系中,我们可以说民间故事中人和动物的关系,虽然是共生共荣、相互依存,但人的意义和价值仍然是重要的。这样的一种生态意识与西方的生态主义思想是有区别的。西方的生态主义是以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为基础,建立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在这一生态整体系统中,必须抛弃“人类中心主义”,把人看作是生态系统链条上的一环,从生态意义上说,人与一只鸟、一棵树、一枝花、一滴水的意义和价值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生态整体内部的多元共生是其根本要求。唯其如此才能实现生态保护,避免人类对生态的破坏。这种生态思想产生的前提是人在与自然的冲突中,肆意地发挥自身的力量,破坏了自然生态的平衡,生态平衡打破之后,又危及人类自身的生存,进而不得不放弃人类自身的中心地位,把人放置于生态系统的关系网络中,获得生态多元共生的再平衡。但对于中国的民间故事而言,从他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来看,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本来就是共处一体的共生关系,在这一关系中没有放弃人的作用,也没有肆意残害动物,两者在相互依存中追求和谐共存,这就是中国文化中的“生态智慧”。
其次,在民间动物故事中,人与万物众生的关系有强烈的道德化、伦理化、情感化倾向。西方生态主义思想的根本要求是保护生态不受破坏,实现人类生命和社会的可持续性发展,有明确的社会目的和历史诉求。在中国的民间故事中表现出的“生态意识”,确是包含在一种道德化、伦理化、情感化的生命诉求中,在蜈蚣报恩故事中,年轻人去救一只蜈蚣,是源于对其他动物生命的尊重,是“民胞物与”的文化思想在其行为上的体现,是“不杀生”的信条唤醒的内在生命的自律,年轻人救了蜈蚣放在身边,一直养着它,彼此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类似于人与人之间的富有情感的伦理关系,是兄弟、朋友、恩人。义虎和义犬的故事与此类似。螺女故事中的田螺被人捡回家中,也是一种自觉的而非强迫的行为,田螺幻化为女人去操持家务、照顾主人,彼此也是建立起了一种情感关系。在这些民间故事中的动物是人格化的、富有人性的。也就是说在中国的民间故事中,人与动物的生态关系是有道德伦理和情感维系的,虽然这样的生态意识包含在人们对世界的整体认识和理解方式之中,但这种内化于人们灵魂中的对待自然万物的态度却是可以持久的,甚至是永恒地影响着中国民众对自然万物的态度。在今天中国的生态危机问题日益严重的情况下,理应进一步复活这种源于中国人骨子里的“生态意识”,以一种更加自觉的精神去尊重自然万物的生命,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中国民间故事是民间文学的一种体裁,动物故事中的生态意识与道德、伦理、情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具有独特的审美形态。这种审美形态是以“万物有灵论”为基础想象世界的,在这一艺术世界中,人与万物众生是一个生命共同体,他们相信万物众生都是和人一样,有生命、有灵魂的,因此民间故事赋予了“动物”与人相似的生命化的思维和情感。当它以动物人格化或动物幻化为人的方式,跨越物种的界限、时空的限制,呈现出一个道德化、情感化的世界,同时也是一个生态化的艺术世界时,我们感受到了中国民间文化精神的伟大与深厚,人不仅要成己,还要成人,还要成物(万物众生),这也许就是民间故事中生态意识的精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