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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你所抵达的地方”
来源:文艺报 | 何平   2022年07月04日08:58
关键词: 蒙古族诗歌 莎日娜

现代以来,中国蒙古族诗人脱颖于英雄的史诗和颂歌,和他们时代所有具当代性的写作者一样与辽阔的世界构成跨文化联结,尤其是新世纪,在大融合的多民族、世界文化、人类命运共同体开放的历史语境下,蒙古族诗人扎根于本民族丰饶的文化地层,同时汲取新的风气和养分,他们如星子,熠熠闪烁在中国当代文学浩瀚无垠的天幕。就像蒙古族诗人莎日娜在《路灯》中所写到的:“你/本身就是光/身是光/心是光/目光是光/智慧是光/语言当然也是光/你/本身就是光/你所在的所有地方”,我愿意把“并非为了照亮路/你/散发着光”这几句看作是很多汉语文学读者也许陌生的中国当代蒙古族诗歌的自我写照,他们内敛、自信、勇敢地向外开拓。

莎日娜的诗歌核心仍是一种人和自然的相处与体悟,读她的诗,我们能够感到独属于古老游牧民族的心灵之声在当代回响。万物有灵,诗人即灵魂的对话者和世界的命名者,莎日娜的诗歌是在本民族文脉延长线上的。尽管如此,应该看到,莎日娜毕竟是生活在城市中的现代诗人,这可以由她诗歌中“路灯”“十字路口的红灯”等意象得以佐证。也许更重要的,在莎日娜,城市不只是日日在焉的生活空间和场景,也是她的精神的起点和抒情的原发地,她不是假装和现代隔绝,在遥远古代生活和写作,而是在当代,在当下日日新的城市工作、生活并写诗。遥远的古代,那混合着民族记忆和想象的长空、落日、大漠、草原、风声以及众生万物,如果在莎日娜的诗歌里还有所保有和遗存,也是精神意义的“乡愁”,是古代再造而成为当代的那部分古代,比如《风走了》写到:“属于远古还是属于近代/无法知道/是远古苍茫的风回来了/还是新的生长就是它”。《故乡》一首,莎日娜直接袒露出这种以故乡为永恒精神归宿的心愿,“看似珍珠般的眼泪中/宇宙般的故乡在嘶鸣”——眼泪并不会为乡愁而落,而是因为诗人在瞬间领受了“永远的信念”,使她明白即使离开草原、沙漠、寂寥而广阔的天与地,故乡仍在深邃的精神层面映照着、滋养着她的生命。谁能不为这种永恒性所动容呢?

风、日月、雨雪、四季、花朵等人间万物是莎日娜笔下常见的意象,也是永恒的母题。诗集的同名作品《风走了》是诗集中篇幅最长的一首诗。开篇气势磅礴,“风儿/被风儿驱赶而去”,隐隐勾勒出一个“万物同风”的世界。此处的风仿佛一种史学的计量单位,将所有时空中人们所见闻过的一切容纳、罗列。凡是风走过的地方,事物便被承载下来。与此同时,风又是无尽的,并不因为人类生命的有限而终止;相反,它超越于“此刻”,即将抵达我们无法想象的神秘之处。恰是因此,诗歌结尾处的“你所抵达的地方/是你义无反顾的目的地吗”,形成一种跨出有限生命的追问。莎日娜对于“风”所寄托的历史观、哲学观,同样体现在诗作《风来了》里,“风来了/从有和无之间/从存在和虚无之间/从真和假之间”。而写于《风,被撕碎了……》一诗,则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展现风的赋形力量,而在“变幻莫测的人心里”,被撕碎的风有各种棱角、色、味,上升到一种兼具感性的哲思。

事实上,莎日娜时常在诗歌里寻找一种辩证的真理,“黑,是沾染也不会融入/白,不是颜色而是本性/不垢不污/菩提之智慧明净”(《黑与白》),“所有显现的一切终究为空/所有现实的一切其实为虚”(《敖伦苏木古城遗址》),“有和空的信仰/活佛的八瓣莲花印”(《本质》)。在最简洁的语言中,世间相反相成之物皆被道尽。值得注意的是,诗集最近的三首诗写于2020年,相对其余作品更简短。例如《新月》“高远的天空上撇过来的/是哪个世纪的冷冷目光/那么不屑一顾/自负/冰冷/安详无上”,将古今同见的一弯新月直接比拟为一种跨时间的目光,仿佛看月的世人自身才是被观察者。从“不屑一顾”到“安详至上”,没有更多修饰,短短词语直接铺抵一种神圣。

不仅是对莎日娜,我对其他蒙古族诗人都不能说有多少了解和理解,更不要说研究。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蒙古族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读者中的处境和现实。我和蒙古族诗人、翻译家哈森相识于小说家阿云嘎《满巴扎仓》的北京讨论会,这部有着民族风度和神异之美的长篇小说的汉语版首发于《人民文学》,哈森是它的汉语译者。多年来,哈森致力于蒙古族和蒙古语文学的译介,在这一点,我们声气相通,也有很多共识。我希望在大的文学版图理解中国文学,哈森总能以她巨大的热力为我提供蒙古族文学的恰如其分的资讯。我在译林出版社主编的“文学共同体”书系就曾经得到哈森的有力声援和支持,她给我选择了合适的小说家,并且翻译了蒙古族当代小说家阿云嘎和莫·哈斯巴根的两本小说集。

在多民族文学交流和对话的世界,哈森这些热爱本民族文化和文学的儿女们,被我理解为“信使”。就文学而言,他们是通灵者。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可以免于狭隘和自以为是。哈森不但是译者,也是一位性灵的诗人。莎日娜的诗歌,某种意义上是莎日娜和哈森共同完成的作品。像一切优秀的翻译文学作品,客观上都是写作者和译者对话的自然结果,何况译者哈森也是诗人哈森。“风来了”,风吹送着莎日娜和哈森的细语,我们接引着,也倾听着。

“风走了/你所抵达的地方”,希望诗人风中的细语能够抵达无穷远的地方和人们,像所有一切草原上传唱的古老的史诗和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