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茨冈人》:一个世界文学的标本
1827年,歌德在阅读完一部中国古典剧本后,发出了“世界文学的时代正在到来”的感慨,也就在同一年,俄罗斯出版了普希金的“南方长诗”系列中最出色的一部——《茨冈人》,在世界文学史后来的发展历程中,普希金的这部诗歌精品逐渐成为歌德“世界文学”理念形象而生动的艺术注脚。
何谓世界文学?
尽管,世界文学史界、文学批评界和理论界对歌德提出的这个近代人文理念普遍赞同,马克思、恩格斯更是在《共产党宣言》里对“世界文学”做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阐释,但无须讳言,该理念提出以来,还是有些作家与学者持另外看法,比如,普希金文学事业的后继者、苏联文学奠基人高尔基在20世纪初就表示,至今尚没有用统一的世界语写成的世界文学;丹麦文学史大家勃兰兑斯在19世纪末也感觉,世界文学这个概念被人们淡忘了,人们更重视文学的民族性,虽然,他也承认近代文学的国际性特征日趋明显。
这给赞同世界文学理念的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世界文学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怎样的作品才可以列入世界文学的标本行列?
从世界文学理念近二百年的发展来理解,笔者以为,尽管至今没有严格意义上一成不变的世界文学评价标准,但被称作世界文学意义上的作品,大体应该满足以下条件:作品是在各国各民族文化交互下产生的;它蕴含不同国度和民族文化融合的元素,体现不同文学的相互关系;触及当代共同的书写主题;参与文学思潮的跨界传播;作为一种民族文学精品在世界文坛上广泛流传。
而曾经沾过德国文学大师灵气的普希金,在世界文学理念产生的年代,参与风行欧洲的浪漫主义思潮,写出了著名叙事诗《茨冈人》,以此呼应英国拜伦的“东方主题”风格,且传承古希腊诗风,后又启发法国小说家梅里美创作出《卡门》,再被包括瞿秋白和梅里美在内的东西方翻译家译成各国文字,被文学史家勃兰兑斯高度评价,被音乐大师比才和拉赫玛尼诺夫搬上世界歌剧舞台。由此可见,普希金的《茨冈人》符合世界文学的“标准”。
“浪漫的现实主义”传奇
普希金的人生不仅充满浪漫天性,且颇有传奇性。1820年代初被沙皇逐出彼得堡后,他来到俄国南方,在朋友拉耶夫斯基的家里,第一次读到了风行欧洲的拜伦作品,后者从此成为他“思想上的君王”(《致大海》)。于是,俄罗斯诗坛新秀模仿拜伦写起了具有东方主题风格的叙事诗,留有《高加索的俘虏》《强盗兄弟》《巴赫奇萨拉伊的泪泉》等佳作,及逐渐具有普希金自己思想与艺术特点的不朽诗篇《茨冈人》。
普希金创作该作品时,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渐至尾声,沙俄的严酷现实使他的创作少了些浪漫的幻想,多了现实的沉重与批判精神,《茨冈人》悲剧性的传奇故事恰恰表现出俄国文学从浪漫主义转向批判现实主义过程中的这些特征。
说到普希金人生的传奇,不能不聚焦“俄罗斯诗歌太阳”在比萨拉比亚(今摩尔多瓦)草原上与茨冈人(吉普赛人)部落一起流浪的经历。他听说古罗马诗人奥维德也曾在此被放逐,类似的经历引起普希金的共鸣。浪迹草原的那段时光,诗人不仅听茨冈人歌唱,算卦,品尝饮食,在部落帐篷里或篝火旁与他们共眠,甚至与耍熊的艺人结为好友。诗人体验了他们的欢乐,也感触了流浪族群的凄苦和悲剧人生,所有这些生活体验为后来《茨冈人》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茨冈人的主题在近代欧洲文学史上曾被不少名家涉猎,德国诗人海涅写过,法国小说家雨果写过,俄国古典主义作家苏马罗科夫也写过。普希金创作《茨冈人》,除受拜伦影响,更直接的影响可能来自于俄国宫廷诗人杰尔查文,他是发现普希金的“伯乐”,诗句“点燃心灵之火吧,把一团火从黝黑的脸庞投向众人的心扉”,被普希金化用在了《先知》里:“用语言把心灵点亮,走遍陆地与海洋”。
但普希金是带着“浪漫——现实主义”(屠格涅夫对狄更斯语)的沉思开始《茨冈人》的创作的。作品写了一个生活在上流社会的贵族青年阿乐哥,因被当局追捕,逃离城市,来到茨冈部落中。他遇见了美丽的茨冈女郎真菲拉,与她恋爱结合。可好景不长,真菲拉的移情别恋和决意离开,激怒了阿乐哥。他残忍地杀死了她和情敌。最终,茨冈人用部落自己的方式审判了“为自己而寻求自由”的“多余人”。
“你寻求自由只是为了自己”,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把茨冈老人的这句话,看作是理解《茨冈人》的一把钥匙。普希金深切的同情显然站在底层人民一边,对茨冈人部落的怜悯使作品的“人民性”显而易见。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把《茨冈人》中体现出的俄罗斯精神定义为“最大限度的人道主义”。
普希金借此作品展现了所谓“文明人”与自由部落的冲撞,写出了“孤独高傲”的个人与群体间的悲剧性冲突。作者试图以“浪漫的书写”暗示卢梭式“浪漫主义”回归自然幻想之破灭;最终,它成为了“第一次以‘拜伦式’的创作形式,在思想上、哲学上、艺术上‘反拜伦’的作品”。梅里美等后世文学家、批评家据此论断,《茨冈人》标志着普希金创作的成熟。
“奥维德传说”在《茨冈人》中的插入,则彰显了普希金创作与欧洲经典文学的联系。这个传说,既寄托着作者对古罗马诗人的缅怀,也打通了进入世界文学殿堂的大门;《茨冈人》中阿乐哥因妒生恨,进而杀“妻”的悲剧,还与莎士比亚经典戏剧《奥赛罗》遥相呼应……与此同时,《茨冈人》还切中了世界文学里的“围城”主题。“城里热闹的娱乐算什么?那里没有爱,也没有欢乐”,“可那里有雄伟的宫殿,那里有色彩斑斓的地毯,有各种娱乐,热闹的酒宴,姑娘们打扮的富丽鲜艳”。城里人(阿乐哥)向往自由的大草原,羡慕茨冈人自由自在的生活;而草原上自由的女儿真菲拉却向往城市高楼大厦的富丽堂皇与优渥生活。
按勃兰兑斯的理解,世界文学应该是文学的民族性与国际性的有机融合。在《茨冈人》中,俄罗斯民间传说“家神”和民间歌谣,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功用。读者完全可以把《茨冈人》当作一部俄罗斯民间文学色彩浓郁的、精致小巧的剧本来阅读。戏剧对白占据了相当的份额,还有导演说明。通过《茨冈人》,普希金开启了他作为戏剧家的创作。
《茨冈人》与《卡门》
法国著名小说家梅里美,也是普希金的“粉丝”。在普希金生前,他翻译过俄国作家的许多作品,也是最早把普希金介绍给法国的译者。在普希金传记作者特罗亚看来,梅里美的风格与普希金多有相似之处。其实,不仅小说《卡 门》受到《茨冈 人》启 发,歌 剧《卡门》在改编时也借用了《茨冈人》的素材用于歌词创作。这是勃兰兑斯在俄国文学研究上的一个重要发现。
细致比较两个作品可以发现,普希金对梅里美创作的影响远不止主题思想上,更体现在人物关系、主人公性格与心理、冲突情境、甚至人物对白及动作等诸多方面。比如,《茨冈人》中有一个隐藏的故事讲述人,而《卡门》中也有一个考古学家身份的叙事者;《茨冈人》有“青春像鸟一样自由,谁又能挽留得住爱情”的著名诗句,而歌剧《卡门》咏叹调《哈巴涅拉》的第一句唱词就是“爱情像一只自由的鸟,谁也休想关住它”。显而易见,歌剧改编者将普希金的两句诗整合成了一句唱词。还有,咏叹调《吉普赛之歌》和《花之歌》也都可在《茨冈人》及抒情小诗《一朵干枯的小花》里找到普希金的诗韵。另外,两部作品的主题和人物关系也有颇多相似之处。这一切并不妨碍它们各自美丽、交相辉映。
普希金的《茨冈人》在世界文学史上的成功对俄罗斯近代文学的意义在于:助力了俄罗斯民族文学崛起;为“世界文学”这个近代人文理念提供了形象而生动的艺术注脚;普希金吸收了世界文学的精华,并借俄罗斯民族文化,使俄罗斯文学摆脱了在西欧文学身后亦步亦趋的态势,赢得了欧洲的尊重。这也给我们以启迪:世界文学必将在各民族文化融合和启发中获得更广阔的远景。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