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纽约巨像》:都市漫游与城市速写
来源:文艺报 | 俞耕耘  2022年07月08日08:02
关键词:《纽约巨像》

科尔森·怀特黑德

科尔森·怀特黑德在其小说《地下铁道》里,描摹了美国文明的“地下”:痛苦的奴隶制。逃亡的黑人奴隶,轨迹联结出纵横的地下交通网。它是不可见、被遮蔽的异在空间。这位被厄普代克称赞“挥洒自如的天才作家”,曾摘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纽约巨像》似乎与《地下铁道》构成某种双声:过去与当下,地下与地表,野蛮与文明。怀特黑德以前写冰山的基底,现在写浮出历史地表的纽约城。

《纽约巨像》的文本样貌,可谓河网密布,分岔流动。“这里是整个世界的河流”,预示“谈论纽约就是在谈论世界”。这并非一种轻漫的中心主义,而是说明一切世界性感知,总是据于自己的生存位置。你当然也可以说,“谈论北京就是在谈论世界”,这是可被任意套用的句子。

我更愿用“液态写作”来描摹这种状态。大多小说会以板块化,阵营化的推进来联结故事单元,这样的小说法度结构,谨严扎实。而怀特黑德逆而行之,《纽约巨像》看起来根本不像小说。但翻开版权页,确然写着“长篇小说”四个字。这或许说明文学文类未来的杂糅趋向,散文性对小说性完全渗透,冲兑稀释情节,模糊人物;非虚构性,像光晕一样,笼罩在虚构情境上。

这部作品难以归属,它向我们提出了分类疑难。你可以作出一系列假设类比:它像海明威《流动的盛宴》一样写城市印象?像德波顿一样写旅行的才子散文?像罗兰·巴特《恋人絮语》那样,写关于情感的符号学?分类本身,或许就是“反文学”的思维模式。怀特黑德融合诸多元素,但本质上又有不同。这表现为人称和视角反复切换:第一人称,代表虚拟的在场;第二人称则是未知的可能(或许是镜头之外,未来的纽约人),还有他/她和他们,是隐匿的、任意的虚像集合。

让我们审视同一段落里眼花缭乱的人称:“我们一边牢骚,一边呻吟,似乎这里并不是坦途而是丛林中的道路……他一辈子都住在这里。有时候他会离开,他一直不擅长语言……游客们寻找着他们认为理所当然应该存在的东西。他们翻腾着旅行指南……在这个城市里,你总会转回到开始的地方,只能接受一点一点地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不得不放弃更大的空间。他一生都住在这里,朋友们逃离了这里,她也逃了。”

作家根本没有言明这些人称的身份,指代和形象实在。也无意说明,这些转换到底有何逻辑关联。有理由认为,它们就是句子和意象群落的岛链,其意义是并置不同客体行为,且这些行为时长不等。这种视角和话语又如何产生?我以为是纽约——这个“隐匿的城市主体”,与纽约人进行了俯瞰式对话。“事实上,这座城市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它目睹过你孤独的样子,也看到过你在找工作的路上给自己打气,它陪着你在约会后的深夜里散步回家,见到你在人行道上无缘无故地摔倒……城市把这些尽收眼底,永远不会遗忘。”

而叙述,不过是城市的代拟镜头,类似记录仪在自动化呈现角落场所,记忆场景。从这个维度,才能理解书中既见证过去,又预言未来的叙述时态。“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他在店里的柜台前闲逛,女招待对他熟视无睹,他嘴里啃着烤面包?仅此一次,从未再来,现在这里成了那一天的纪念碑,一年又一年。窗户变脏了,招牌变得暗淡了。直到有一天,这里会变成一间宠物店。走过重新装修过的窗前,什么都没想,忘掉你曾经在那里徘徊过,店铺已经换了主人,证明过去的你已经搬走。”

记忆标记出城市的存在,永远是个体的所属格——你的街道,你的城。“从你第一眼看到它,你就开始在心里建造一座属于你的纽约……我们把镜头定格在这个瞬间:就在这一刻,你开始建造属于自己的纽约。我的纽约,始于开往上城方向的地铁一号线上,这是我对这座城市的最初记忆。”而微小变迁,也意味卷走那些专属记忆,你的城会最终变成他的城。这奠定了作品的感伤气质,其上升到哲学反思,叩问存在与时间、主体和客体的命题。“我们经过的地方是我们曾经存在的证明。有一天,我们在心中建起的城市会消失,那也是我们消失的日子。”“在我们离开后,纽约依然继续存在,那一天我们就成了纽约客。为了躲避这个无可躲避的念头,我们把城市固定在自己的心中,永远记得它最初的模样,虽然自己在变,却让城市一如从前。”

作家描摹这样“唯我化”、意识化的纽约。他表述现实地理空间,对人意识存在不断修正的过程。“这里出现过五个不同的街区,那些是别人心中属于他们的城市”。巨像,就是不同纽约人的孤立记忆,相互抵触、否定、辩驳,最终被历史所整合形成。“在这座赤裸的城市里,住着八百万人,每个人都是一座赤裸的城市——他们彼此争论不休,各持己见。你生活的纽约不是我的纽约,它们不可能一样。不经意间,这座城市在不停地演变。”地理意义的纽约被消解,转化为心灵的图式产物。

更重要的是,作品以画面镜头包孕着叙事的可能性。我们不可否认《纽约巨像》的情节性,只不过那种线条性、轮廓性和因果性的故事并不存在。作家用不断游移的视点,捕获故事萌生的时刻,人物瞬时的印象,但始终没有呈现具象事件。换言之,他在进行一种“叙事截图”,用充满蕴藏性的时刻,暗示纽约人的精神,生活的脉向,日常的推移。从某种角度看,这是一部关于纽约的素材集,文学的速写簿。

其间包含重要地标(如港务局车站、中央公园、百老汇大道、布鲁克林大桥、下城、时报广场、肯尼迪机场)的线性勾勒,也有对清晨雪地,交通高峰,都市雨景的渲染观察。其故事性,隐匿在三言两语的极简描画,如同无数“微小说”在串并穿插。这或许是一种乡村合唱团的叙述技术,用朦胧混沌的声音集合,自然构成城市的背景远声。它总是将心碎的个体孤独,埋没于城市的集体喧嚣。

我们只能象征性持有城市的片段与局部。每个人的奋斗轨迹、活动范围,圈定了一个既限有、又游弋的纽约边界,它对应内心的充实,意志的扩张。“我们一会儿搬到这儿,一会儿搬到那儿,积攒出许多属于自己的街区,在奔波中一点点建起了自己的城市。”城市的永恒流动,最终废除了它与每个个体建立的记忆联结,只会固执留下心理印记,就像电子墨水屏翻页的残影。“你时常驻足的报刊亭,最喜欢去的饭店,常常光顾的电影院,每天出没的地铁站,熟识的理发店,这些总有一天会被你的新住处附近的一切取而代之。”

我以为这种写法,可谓“文学印象主义”。它完全可对应于莫奈、毕沙罗、雷诺阿等绘画大师对外光色彩之运用。印象派绘画的最大特点,即远观的整体性,近看的破碎感,其用一种表现主义实现另一种主观风景。书名用“巨像”一词,似乎说明了真实意图。巨像,恰恰是靠大量具象堆砌,依赖微观感受之铺陈汇聚,构成纽约都市的宏大感受。

《纽约巨像》展现出小说可能的丰富形态。它并不依赖人物或故事推进,而是可以靠地理坐标巡视,按空间布置局部推移。全景俯瞰和局部特写,完美结合起来。换言之,并不存在固定焦点,作家用任意散点,进行了长卷组图的拼合,这就是东方式的移步换景。早在福楼拜、波德莱尔之后,就出现了一种叙事的现代性,其标志是不同时长的共时拼接,空间场景的都市漫游。本雅明在论述巴黎拱廊时,又引申出一种关于浪荡的美学。

怀特黑德笔下涌现的,正是这样都市印象的搜寻者,漫无目的的游荡者,生活日常的观察家。“他每年会这样散一次步。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地图。”“在外面走走真好。从一个区走到另一个区。他就这样走着。这一天,他不会问任何问题,走在大街上,没有任何计划。一切顺其自然。这是他在偷得浮生半日闲时和百老汇大道达成的默契。”这种叙述近似“监控系统”,可轻易调取各个街角摄像,连缀纽约各个空间地理的即时与历时。

它时刻都在暴露都市黑暗角落,个体隐秘欲望。“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埋藏着尸体,但唯有杀人犯才知道尸体的准确位置……灌木,篱笆,暗色的草丛。”“最近有几个孩子刚在这里打过野战,有人在远处阁楼上偷窥。”事实上,这也是非人化、不可能的叙事者,但它又不同于上帝视角的敞视。相反它是窥视——一种不可见的可见性。

我想,这是“作为城市的叙述者”——纽约,观照它所收容的所有细节,可能是你,是我,也是一切匿名的“他们”。可能见光,也可能是晦暗肮脏的犄角旮旯。它阐释了小说快闪的切换意义,本质是写空间和人的相互涵予(涵有且赋予)。“如果你仔细听,你会听到它慢慢倒下的声音。每一天,你也在为它的倒下推波助澜。你以为是这座城市剥夺了你的生命,而事实上正相反。呵,这种亲密无间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