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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阿尼玛绽放中的希望
来源:文艺报 | 徐嫣华  2022年07月08日08:07

大江健三郎是在世界范围内享有盛誉的作家,其作品几乎囊括了日本所有著名文学奖的奖项,最终于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其写作生涯50周年之际,这位作家“经过种种艰难的创作尝试后”出版了“与此前所有构想全然不同的、具有决定性的作品”,那便是篇幅并不很长的长篇小说《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该小说一经问世,不仅在日本国内大受欢迎,此后还被译为英、法、德、中等多种文字畅销世界诸多国家,同时更是收获了大量男性读者。小说的热销与大江独特且精湛的互文性叙事以及其在回忆与现实的交叠中从容不迫地铺陈密不可分,然而,长存于作者内心的、陪伴其超越诸多困境的“安娜贝尔·李”,即阿尼玛,更是使得作品大放异彩。

与阿尼玛相遇

阿尼玛(anima)一词来自于拉丁语,原意为生命、灵魂等,泛指男性心灵中的女性一面,通常都能外化于女性形象。荣格原型心理理论指出:每个男人心中都携带着永恒的女性形象。这并非某一特定的女人形象,而是某个确切的女性心象。这一形象完全是无意识的,是镌刻于男性有机组织内的全部经验的原型,它仿佛是女人所给予过的一切印象的积淀……女人常常出于生物性方面的特征,比男人更具有一种原始和自然的生命力,同时也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将其呈现出来。因此,一个男人很容易将自身的阿尼玛意象投射于更具原始生命力的女人身上,而那个有幸被投射的女人当然在不同程度上契合于这个男人心目中潜意识中的女性气质。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所言的原始生命就是男女合体的球体生命,这些球体的原始意识如同初生婴儿的生命意识般浑然一体。然而,随着男性方面自我意识的发展,属于“女性”心理的一面逐渐滞后,甚至一直保持着婴儿时期的“自然状态”。这一部分保持在自然状态的“女性意识”处于未分化和未意识化状态,男性只有通过某些途径与无意识中的阿尼玛产生联系,才能将这些“未分化的无意识”即女性心理整合入心灵中,进而完成自体与外在环境的和谐交互,达成生命真正的圆满。大江将其投射于《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女主人公樱的人生跌宕起伏,家人在二战末期的东京大轰炸中身亡,沦为孤儿的她被一名美国军官收养,其后随这位养父/美国军官去往美国,作为电影明星活跃于美国影坛并与其养父成婚。多年后,却在观看儿时出演的“无删减版影片”时,方知自己曾被当时的养父/美国军官下药蹂躏……为此深受刺激的樱为疗治心理创伤沉寂30余年,最终在森林之乡的女人们帮助下振作重生并成功饰演了暴动女形象“铭助妈妈”。

“铭助妈妈”是“米夏埃尔·科尔哈斯”亚洲版电影的女主角(在小说中,作家“我”、导演木守有和女演员樱,曾相约制作一部纪念普鲁士作家克莱斯特诞辰二百周年的亚洲版“米夏埃尔·科尔哈斯”电影《铭助妈妈》),她参与了明治时期的两次(庆应二年和明治四年)农民暴动。第一次暴动时,首领铭助代表暴动民众要求当地藩府减免高额税赋,该诉求虽然基本达成,铭助却在事后被追究责任并身陷牢狱。为了下一场暴动仍然有人领导,铭助妈妈便去狱中探望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铭助并在牢房里受孕,如此诞下的孩子便是其后第二场暴动的领导者/传说中“铭助的转世之人”……

以上两个故事如此建构并展开,这一明一暗两条脉络环环相扣、相辅相成:樱与养父马加尔沙克由养父女关系转变为夫妻关系,而铭助妈妈为了铭助起义精神的延续,也在监狱中与铭助有了夫妻之实。这种极为大胆的表达,在同一文本中重复出现绝非出于巧合,这位名满天下、敢于在其生涯的最后阶段写出如此惊世骇俗之大作的作家,该有着怎样不平凡的人生和胆识呀?!

大江健三郎儿时曾经历二战,10岁时迎来日本战败投降,其生活也恢复了应有的平静。1963年,28岁的大江迎来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头盖骨缺损、脑组织外溢的“脑瘫儿”。初见这个婴儿,大江犹如突遭晴天霹雳,一度想“处理”掉这个“今后可能没有视觉和听觉”的病儿。在其代表作《个人的体验》中,大江曾具体描述了他在长子光出生后的切身感受:年轻的父亲因不知如何面对天生残疾的儿子而万分苦恼、彷徨挣扎,甚至意欲逃离和抛弃。在经历炼狱般煎熬后,婴儿急促的呼吸声终使其接受这个病儿,决心与他共度漫长的苦难人生……

在现实生活中,与残疾儿光的共同生活,果然处处充满艰难:光外出时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突然站立不动,此时,大江就需要使劲拽住身高和体重逐渐超过自己的儿子,以致从肩膀到腰部都要承受很大的痛楚;若是父子二人出门去听音乐会,大江就会背着高大的残疾儿迈过长长的台阶,犹如“一头熊背着另一头熊”。

在工作和创作时,这对父子也是形影不离。大江曾在寓所里这样告诉来自北京的采访者:“你现在坐的这张单人沙发,就是我平时工作时坐的地方。我就坐在这里,将稿纸铺在膝头上的小画板写作,而光则躺靠在我旁边的这条沙发上,一面听音乐一面进行自己的创作。我们总是在一起工作。”

英国心理学家克莱尔曾指出:“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只有一种爱是为了分离——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父母真正成功的爱,就是让孩子尽早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从自己的生命中分离出去,这种分离越早就越成功。”然而,面对一个残疾儿,父母想要与之逐渐分离却几无可能。

照顾残疾儿童无疑是艰辛的,温柔、耐心、隐忍、包容等女性特质不可或缺。在日常生活中,大江为妻子对残疾长子的母爱所震撼,他为此写道:从我的长子来说,尤其在他小时候,就连自己吃糯米团子的程度都达不到。然而,妻子能够对长子的内心情感表示积极的同情,努力开发他的想象力,最终发现他需要的唯有音乐。这使我对妻子独特的护理肃然起敬。在照顾残疾儿子上,大江的妻子身怀女性特有的抱持力,能够更深刻地去理解,更甘心地去承受,更真诚地去接纳,因而才能跨越健康人与“脑瘫儿”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为一个残疾儿童找寻到希望之路,将其培养成优秀的作曲家。

荣格把“接受”称为最大的女性秘密,认为这既是女性天性的态度,亦饱含着开放和空灵。正因为大江光的诞生,大江才得以邂逅这种女性秘密,才能与作为男人心理的女性内容——阿尼玛——相遇相识。

连接阿尼玛的尝试

深度心理学的研究和发现已经表明,对于现代人来说,与潜意识达成协议至关重要,而阿尼玛作为潜意识中男性心理组成的重要因素,对男性自性的形成和发展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同时,作为一种原则,阿尼玛首先会投射在一个女性形象上,并且引导男性与其建立连接。然而,阿尼玛逐渐在潜意识中分化、与潜意识建立连接的过程总是隐含着巨大的危机,男性会依赖她、仰视她、臣服于她的魅力之下,从而招致致命的打击。正如“永远的莱茵河少女”罗蕾莱(Lorelei)。这位绝色的金发少女时常端坐于莱茵河畔,时常吟唱着动听的歌曲,因而途经于此的船夫都会被其深深吸引,以致忘却湍急的漩涡和尖棱的礁石。终于,船只被撞得粉碎,船夫们则葬身于水底。显而易见,美丽的罗蕾莱便是男性最初的阿尼玛投射,屈服于阿尼玛将给男人带来灭顶之灾。

安娜贝尔·李也是未经分化的阿尼玛原型。大江对《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这部小说的命名最初来自于美国19世纪著名诗人爱伦坡的一首诗:很多很多年以前/在海边的一个王国里/住着一位你或许认识的少女/她的芳名叫作安娜贝尔·李/这位少女活着没有别的心愿/只为与我两情相许。//在海边的一个王国里/举世无双的不尽爱恋/只集于我和我的安娜贝尔·李/我们的如此深爱/就连天国的六翼天使/也对我们羡慕甚或妒忌。

这首诗是爱伦坡临终前完成的最后一首完整的诗,以浓烈深情的笔墨,描绘了海边朦胧梦幻的浪漫:月亮、繁星、长眠于地下的安娜贝尔·李以及孤独陪伴在墓碑旁侧的诗人。纯洁、美好的安娜贝尔·李,在诗人童话般的诗句中,在诗人幻想的遥远国度中,被塑造为宛若天仙般矢志不渝的存在。阿尼玛最初的原型总是至善至美,迷人而令人神往。她们诱惑着男子们进入其世界,使他们沉浸在爱欲之中,于是男人们很快便迷失在这个世界里。

另一方面,诗中少女的芳名安娜贝尔·李,又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于1955年所作《洛丽塔》中男主人公亨伯特的初恋情人名字相同。亨伯特的安娜贝尔·李不幸早夭,此后出现的洛丽塔又与樱的境遇有某种相似之处,这就为大江提供了一种可能:通过互文手法,将这三部作品紧密有序地联系起来并不断演绎。他曾在访谈中如此讲述创作这部小说的缘起:“我看过数遍《洛丽塔》,正因为书中安娜贝尔·李作为具有现实感的少女出现,每次阅读我都心潮澎湃。而且,那种心动的方式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变化。因此,我预感到书写与此不同的、自己的安娜贝尔·李的时候总有一天会到来。事实上,我心中一直存在着这种预感和像樱那样的女性形象。我想将其塑造成与早年夭折的安娜贝尔·李相反的、永远活着的女性。”

于是,在《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中,大江笔下的阿尼玛形象便得以逐渐分化,他把不顾世俗之见而全力支持着“铭助”的年轻母亲这一角色,与豪无保留支持着丈夫米夏埃尔·科尔哈斯的妻子丽丝珀的角色重叠起来,并由此构建了第一场暴动。丽丝珀作为家中的女主人,在发现科尔哈斯变卖所有资产并做着相应安排时,就察觉到丈夫是在准备暴动,于是她便提出由自己代替丈夫呈送请愿书。虽然这次请愿导致了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但是这种对新任务的向往和欲望,却使得阿尼玛的原型第一次在潜意识中被觉察到,这便是男性心中阿尼玛元素为争取清晰意识化而做的努力。

拥抱阿尼玛

在这部小说里,30年后,已至垂暮之年的樱提出重新制作“米夏埃尔·科尔哈斯”电影。虽然其余两位老人都表示“不可能”,她却提出不需要大型的电影制作团队,并且资金也可以由自己来安排,只是新电影仅拍摄《“铭助妈妈”出征》中灵魂的述怀。

樱被《“铭助妈妈”出征》中铭助妈妈的饰演者的主动、勇敢所感动,被森林中的女人们迸发的巨大呐喊所折服。森林带给她连绵不绝的力量,在森林的关照下她终于走出了阴影。更准确地说,是森林之中和森林周围的女人们携着森林的能量治愈樱,洗涤樱,而樱也因此得以涅槃重生。这一幕浑然天成,银幕上闪烁的星辰与舞台上“述怀”的樱相互映衬,彼此映照,这幅和谐且生动的画面驰魂夺魄。这便是所有一切彼此交融、所有一切彼此成就,更是男性与其阿尼玛建立美好且圆满的关系后迸发出的无边力量。此时,男性心目中的女性元素已被整合至意识,自我人格与这些潜意识的形象达成协议,并与其建立起了和谐坚定的关系。同时,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催化和促进了男性自性化的发展。

《优美的安娜贝尔·李 寒彻颤栗早逝去》始于文学期刊《新潮》的连载。在连载期间,它的书名却相当简短:《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其后在出版单行本时,大江才将书名改为日夏耿之介所译《安娜贝尔·李》诗歌中的一句。前后两个书名最大的差异在于“逝去”,书名有此变化的原因或许就隐藏在单行本的封面中:少女卷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她的手指则抚触着自己的胸部,好似在一面圆形镜子中映照出其本人。飘逸的长发、镜子、身体的展示等意象组合在一起时,经常被归因于文学和造型艺术中阿尼玛的形象。可见,这美丽的女孩便是男性心目中最初的阿尼玛女神。当然,只有最初的阿尼玛女神“逝去”,后,才能孕育出转化和再生的契机。

(作者单位: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