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科幻小说的“新历史”书写及其艺术价值
新世纪以来的网络科幻小说在叙事过程中构建的“新历史观”或“新历史书写”范式可以划分为四种类型。一是发生“异变”的现实世界中的历史形态,它们可以被理解成一种“重述史”。“重述史”常常是一种嵌入现实历史并与之形成“对位关系”的文学想象,它不影响现实历史的发展历程,是独立自足的故事空间,它不与现实历史平行的多重宇宙分支交叉,带有自身的时空逻辑,且能在故事逻辑层面自洽。在传统科幻文学领域,刘慈欣的《白垩纪往事》以及钱莉芳的《天意》《天命》等作品都是典型的“重述史”,与之形成对应关系的网络科幻文学领域,天使奥斯卡的《篡清》《1911新中华》等对近代中国历史的“修改”与“重写”,黑山老鬼的《从红月开始》从历史传说中寻找叙事资源以此来建构未来世界的诡异历史经验,都属于“重述史”的优秀代表。
二是与现实世界处于“平行”关系的“可能世界”中被叙述者虚构出来的历史形态,即“平行史”或“虚构史”。“平行世界”及其“历史流向”同量子力学和热力学的常规理论范式相契合,却又迥异于叙述者对现实世界及其历史经验的认知,因此常常受到科幻小说家的欢迎。这种“异世界”与现实世界“平行”,遵循相似的时间空间规律和历史运行逻辑,但却以完全不同于现实世界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它们似是而非,却又如真似幻,因此具有极大的审美吸引力。菲利普·K.迪克的《高堡奇人》被誉为艺术水准最高的“平行世界”“新历史”书写样本,而火中物的《千年回溯》对千年后多达十种可能性的“后人类境况”的诗学重复、天瑞说符的《我们生活在南京》对2019年与2040年两条“平行时间线”的叙事重组则是近年来网络科幻小说“平行史”叙事范式的典范作品。
三是现实历史与虚构历史相互交融的历史状态,即通常在各种“穿越架空”题材中所呈现的那种历史存在形态,因此可以被理解为“架空史”或“穿越史”。“穿越架空史”是一种混合了多重历史经验的“新历史”。在其中,主人公多因某种技术或非技术的原因突然闯入一个“异世界”,这个“异世界”通常与现实世界依靠某种“中介物”(如黄易《寻秦记》中主人公项少龙所佩戴的秦俑玉佩;吹牛者《临高启明》中连接两个世界的“虫洞”等)产生联系,一些作品中主角只能单向穿越而不可回溯,另一些作品中主角可以双向穿越,还有一些作品的主角则通过魂穿(如桐华《步步惊心》和猫腻《庆余年》等)、精神穿越(如彩虹之门《重生之超级战舰》和最终永恒《深空之流浪舰队》等)与群穿(如卧牛真人《地球人实在太凶猛了》和疯丢子《小兵向前冲》等)诸多混合形式在“异世界”与现实世界间往来,借此在波诡云谲的历史经验中获得丰富的生命体验。
四是依托现实时空逻辑和生存经验所构建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未来史”或“或然史”。“未来史”是根据现实历史走向而生成的一种“进化史”,它首先设定一种历史走向的“线性逻辑情境”,然后再根据这种情境以及此情境中人类生存状况来“预言”未来的样子,以此展开科幻叙述者对历史线性特征的自反性思考。“未来史”的叙事谱系也包括大多数的乌托邦、异托邦与恶托邦作品,是社会—政治科幻小说非常重要的“亚类型”,而这种类型的科幻小说也构成了当前网络科幻小说生态的主体。主流科幻圈所推崇的传统科幻经典作品如刘慈欣《流浪地球》与《三体》系列、韩松《2066火星照耀美国》《红色海洋》与《医院》系列,网络科幻小说的先驱《寻找人类》(RAYSTORM)、《文明》(智齿)、《小兵传奇》(玄雨)、《夜色》(卫悲回)以及晚近的《废土》(黑天魔神)、《间客》(猫腻)、《地球纪元》(彩虹之门)、《修真四万年》(卧牛真人)、《深空之下》(最终永恒)、《天阿降临》(烟雨江南)、《第一序列》(会说话的肘子)等,都是属于“未来史”范畴的佳作。
在网络科幻小说“新历史”范式的叙事实践中,上述四种历史类型建构的核心语义要素是“新奇性”(即《科幻七美》作者小伊斯特凡·西塞基-罗尼所说的“新知”“新语”与“怪诞”)“虚构性”“或然性”与“史诗性”,以此形成区别于现实题材与传统科幻作品的新历史叙事谱系。
网络科幻小说的“新历史”书写范式延续了传统科幻文学热衷“历史叙事”的创作意图和美学策略。历史的“重述”和“再生产”对于以“思想实验”为旨归的科幻文学创作而言意义重大。因此,在科学技术工具理性的指导下,借助于大胆的文学想象“重述”和“改造”人类社会历史的样貌,呈现新的历史经验与历史样本,这对科幻叙述者来说也具有难以抗拒的魔力,“新历史”范式的建构可以充分激发他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并促进新的审美感兴能力的生成。具体说来,“新历史”书写的艺术功能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是解谜释疑功能。网络科幻小说的“新历史”范式在读者本有的历史经验之上叠加文学想象和科学理性,拓展了“历史叙事”思想内容的广度与深度,可以有效地增强读者的审美感知经验、艺术欣赏能力,提升他们对历史经验的反思认知力与思维灵敏度。辰东的《遮天》拨开重重历史迷雾,为读者神奇“再现”了老子西出函谷关后的修仙历史,揭示了佛陀世界以及火星(荧惑星)作为星际穿越中继站的真相。《千年回溯》和《末世狩猎者》(黑天魔神)通过大胆的想象与补叙的手段揭示了“罗斯威尔事件”“人鱼种族”与“亚特兰蒂斯史前文明”等神话传说和传奇故事背后的“历史真相”。《末日之门》(乔良)、《翔龙传说》(黑天魔神)和《夜色》等从当前国际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的现实状况出发,用可信的叙述为读者展现了未来100年内中华民族文明复兴与全球地缘政治格局走向的精彩猜想。这些作品借助于 “历史文本再生产”的解谜释疑方式,呼应了读者释读历史、反思现实的阅读接受欲望。
其二是经验参照功能。网络科幻小说的“新历史”书写方式构建了一种与现实历史时空平行、对位的“或然历史”样本,它们可以有效检验叙述者和接受者对于自身历史认知经验的准确度,作为一种知识谱系的参照指标,它们能够引发我们的历史反思和人性内省。《高堡奇人》通过另类历史经验的描摹来警示人类世界,《我们生活在南京》探索了今人与“后人类”跨时空交流合作的可能性,《狩魔手记》(烟雨江南)尝试在人类、生化人、变异体、兽人族和外星人之间建立某种“生命政治”的共同体……网络科幻小说通过丰富多彩的“新历史”经验设想与剖析,为现实世界中人类的历史经验认知、生命政治实践和社会治理行动提供某种参照标准,以此帮助世界从“人类中心主义”的迷雾中挣脱出来,构建一种和谐共生的“命运共同体”,最终助力人类文明的永续发展。
其三是想象力释放的功能。网络科幻小说的“新历史”书写构筑了与现实时空并行不悖的新异的历史时空,它们既是科幻作家狂放恣肆想象力的符号表征,也作为现实世界及其历史经验的“镜像”和“投射物”而存在,承载着科幻文学启迪心智和警示社会的诗学功能。具体表现为:《文明》《地球纪元》《天阿降临》《千年回溯》《银河之舟》(王白)等通过畅想人类文明的“后人类境况”来提示读者重思人文主义和现实价值观的多重维度;《寻找人类》《异人行》(七马)、《夜的命名术》(会说话的肘子)等通过奇异的乌托邦历险质疑“完美社会”的反乌托邦属性;《大宇宙时代》(zhttty)、《云氏猜想》(里其)、《宇宙的边缘世界》(原艾伦)、《二我》(景广明)、《深空之流浪舰队》等则借助于人类与机器人、赛博格以及其他“伴生物种”的复杂关系描述来揭示超越人类物种的生物伦理学价值观。网络科幻作家通过种种“后人类史”的细致刻画,将人类与“异族”伦理关系“异化”作为激发想象和创造的内驱力,其“镜鉴效应”则时刻警醒、提示和引导现实读者反思和审视自己的生存状况,借以引发“同理心”与“共情心”。
其四为“爽文学”机制的消遣放松功能。网络科幻小说“新历史”范式“科幻叙事”的虚构属性使其所构建的“历史文本”及其意义“溢出”现实世界中作者与读者已有的历史经验的阈限,从而极大地刺激了科幻作家创作感性经验的释放,最终引发创作心理的快适感。在读者接受层面,这些不能见容于现实道德律令规训法则的“白日梦”所带来的逆反经验也能引发其心理-情感层面的共鸣,由此催生阅读爽感,这种心理机制与其他网络文学类型相似。《小兵传奇》《重生之超级战舰》《修真四万年》等依靠“升级打怪”模式来推动故事情节的“游戏科幻文”,本身的“副本叙事”和“笔墨游戏”特征就印证了文学创作的超功利属性。《废土》《宿主》《第一序列》等主角拥有“金手指”效应和“黑科技”傍身的“末世科幻文”,则为读者建构了一种紧张刺激且又充满“认知陌生化”属性的末世生存体验。《篡清》《临高启明》《无限恐怖》(zhttty)等通过穿越主角(团队)自带的现代知识或“智能系统”肆意干预和更改“异世界”历史走向的“YY科幻文”则将网络文学的忘我自嗨、规避现实和宣泄矛盾的“爽文学”机制发挥到了极致。
其五是生命伦理的社会干预功能。网络科幻小说通过构建各种“或然历史”语境,并在其所呈现的“后人类社会”模式中提供一种伦理实践方式,它们可以为现实的人类文明及其生命政治实践提供一种兼具可能性与可行性的预见模式。这一模式虽没有在真实的历史中发生,却仍然为我们提供某种思考自身生命本质和文明未来的知识路径,通过这种隐匿在语言编码模式之后的“新历史境况”,我们得以反思人文精神与社会关怀的终极价值以及“人之为人”的思想内涵。这种伦理道德机制仍然能够干预社会、调节精神,进而“疗救”因科学技术发展失衡与媒介文化内爆而“异化”的人性、人情与心灵。猫腻的《庆余年》《间客》《大道朝天》“后人类”系列、彩虹之门的《星河》《星空之上》《全宇宙最后一个人类》“人类与外星人博弈”系列、会说话的肘子的《大王饶命》《第一序列》《夜的命名术》“末世生存”系列等优秀的网络科幻小说之所以深受“网文界”的追捧和评论界的好评,皆是因为它们能够在为读者呈现汪洋恣肆“未来史”的诗意狂想的同时,还蕴藉着感人至深的人文主义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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