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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晓明:家书,失落于忘川
来源:文汇报 | 胡晓明  2022年08月02日06:53

那年我15岁。往离家两百多公里之外的一个大三线工厂,去当工人。半夜想家呵想得睡不着,心头莫名地揪痛,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好在黑暗中咬住被子啜泣。没有办法,那是少年时代对妈妈的依恋。后来有一件事情救了我,那就是每星期写一封家书,然后从妈妈那里也得到一封家书,家书抵万金呵。有时候是沉甸甸的,有时候也只是讲一些简简单单的家事。我母亲也是一个文艺青年,读了不少19世纪的文学作品,我可以跟她在书信里面讨论海涅的《新诗集》、伊萨柯夫斯基的诗歌,以及泰戈尔的散文。每个星期有这样一封信,就像大旱时逢雨露,荒漠里遇甘泉,点点滴滴,润泽着年轻感伤而焦渴的心。然而十分诡异的是,八年工厂,几箱家书,越是刻意珍藏,越是命定要丢失。世间好物不坚牢!几次搬家,就奇怪地失踪了。我在图书馆,有时会为学校购入一些日记书信等老旧文献,外面有人专门收藏这些老东西。于是幻想着有一天,会不会也与我遗失的几大箱家书,不期而遇!

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又到外面去读书,硕士、博士,更行更远,那时候作为周末的标志,不是看电影,而是可以到中文系的办公室去取回一封家书。这样一来,这一周就算真的过好了,比吃什么美食都补人。家书带来的是家乡与亲人的气息,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心灵遥感。如果这一周没有收到家书,日子就过得惶惶惑惑了。拆开信封的那一刹那,见字如面的感觉,就像通了电一样,身心都化开了。

后来爸爸退休了,也加入了家书的写作。爸爸的形象在家书中变得柔软,贴着父子之情说话,不苦口而仍具婆心,当然也有说教。特别像曹操《诫子植》“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欤!”的语气。家书不能只有母爱,也应该有父亲的说教,甚至有些话,是过来人讲的经验,书上看不到的。长江边上的小城,快放假的时候,每一声汽笛,都像是家书字里行间的叹息、励志或召唤。记得一九九四年我去香港访学,十岁的小女儿也给我写信,“爸爸,我在上海很好,不过只有周日下午能休息,其他天,我不是上课,就是被妈妈骂起做好多好多的作业……”;“你不在家,发生了许多事,多得就像沙滩上的贝壳……”稚嫩端正纤细的笔迹,想见她戴着近视加散光校正的小眼镜,俯身写着写着,眼睛又离纸那么近了。当然不能不提到,四川的启蒙老师,上海的元化先生,北京等地未见面的朋友,都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手书,——某年孔网上曾经有我与某名教授的通信拍卖,拙书因他而增光价。——最珍贵的是我那挚友兄弟,跟我一起读过硕士,后来各分两地,我们就一封封地通信,谈学问与思想、生活中的感悟,思接千载,把“家书”带入了一个又幽深又高远的美妙风景。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家书这件事情就这么消亡了,失落在忘川之中,再也没有写信的习惯,全都是电子邮件,老父老母用不来电子邮件而被边缘化,而键盘起落,朋友之间,也几乎没有了手书里面的感情交流,也无暇叙事议论,公事公办地交代事情,大家时间都宝贵。就像时代一下子从自行车发展到了高铁,慢不下来,书信悠然的节奏,也成了废品站生锈丢弃的破自行车。至于微信时代,那更是快速反应:你如果上午收到信息,下午才回复,人家都觉得你是怪物。

有一天我终于想起来要写一封家书了,可是远方的儿子却再也不回复我的信,我由怒而生怨,又释然,终于明白了他们已经习惯了一种没有家书的生活,一种从来不让时间慢下来的生活,家书对于他们来说是属于遥远的古代了,我们忽然变成了书写文化时代的孤独的遗老。而儿子从微信上传来的信息,就像遥远的太空当中很微弱的信号,一闪一闪、若有若无地浮动在茫茫的夜空之中。

家书的当代意义,是重建一种手写的文化,敬正的书写,留下一些真正的情感心情,严肃的思考,而不是即时反应式的浅碟子思维。

家书的第二个意义是它的非虚构。五四新文化的时候,小说与诗歌前所未有地抬高了地位,我们先辈们认为真文学最根本的是要虚构,要创造,要想象力,这样舶来的文学观与理论,轻易遗弃了几千年中国文学非虚构的主流,讲求形象化、典型化、浪漫主义、幻想、虚构、虚拟、假定性……元化师给我说过一件事,某年他跟作家团出国,与一名作家发生争执。元化师说文学是“说真话”,那作家偏说文学是“说假话”,这番争论,除了概念的不聚焦不论,这背后当然有新旧文学深刻的区别。韦勒克、沃伦说:“如果我们承认‘虚构性’、‘创造性’或‘想象性’是文学的突出特征,那么我们就是以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济慈等人的作品为文学。”(《文学理论》第二章《文学的基本特征》)。我们不反对虚构,这样的文学可以拿大奖,可以当大作家,但是距离普通人的生活较为遥远。我们还是怀念一张纸一支笔的家书时代,我们的中国古代作家有那么深厚的家书传统,但是都被我们遗忘于忘川之中。

家书的第三种意义,是日常人生可以普遍使用的文学,可以细腻地记叙心情与人事,生活中琐碎真切点点滴滴的感受,所谓百姓用而不知,然而极高明而道中庸,天理不外人情,当中可以内化古已有之的圣贤消息,陶渊明的《与子俨等疏》,从“柴水之劳”与“时鸟变声”,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如何是“羲皇上人”的感觉,以及“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古训,看起来是小,但是实际上不可小看,很多家书都能见其大。

我们现在发现小孩子怕写作文,他们觉得作文没东西可写,课堂上教的比较假,不是他们的生活。所谓好的作文,喜欢用一些好辞好句,长于浮华的表现,书上得来终觉浅,这些东西不是不好,而是缺少一种人生实在的在场感。像黄山谷写给他外甥的家书,居然讲苏东坡的坏话,叫他不要跟他学坏了。——这样的书写,表达很本真。而如果一个孩子平时有家书的训练,作文摇笔就来,他的作文一定不缺少饱满真切的生活实感,一定会是优秀的作文高手。

当代家书的意义,还可以语文扶贫,帮那些困难群体写信,那些没有文化的农民工,没有办法写作的残疾人和老人。年轻的大学生能不能去帮他们代写家书,寄给远方的孩子和亲人?我的一个朋友,台湾的一个名教授,他说他之所以走向文字工作的这条路,就是因为在七八岁的时候,搬一个小板凳,在村子的大槐树下面坐着,听那老奶奶老爷爷们,一个一个地口述,代他们写信、疏愁、问候……每当想起这幅画面,我就会怀念那个村庄,那是一个多么古朴真淳、有人情味的村庄。

我们再往大处说,家书可以复苏一个重视家庭的文化,中国文化的基本价值就是从家开始的,仁心感通,从亲亲之爱推扩出去,到整个社会的关爱,将冷漠的现代陌生人社会,变成有情有义的社会。林毓生虽然严格区分家庭与社会,但依然承认:“在家庭伦理架构中发展出来的亲情,是人生中最可珍惜的情感之一。”“絜矩之道,是指家庭成员要站在其他成员的立场为别人着想。家庭是人生中情感发展的自然场所,纯正的亲情呈现了人生中最高贵的境界之一。”融入了现代人权观念的家庭,“构成子女身心正常成长的环境,同时是儒家所揭示的以人生最可珍贵的亲情为基础的家庭观念,因此能够进一步合理地落实而获得新的认同。这是中国家庭观念的创造性转化。”(《“创造性转化”的再思与再认》)

最近一本新书,法国两个哲学家更进一步,几乎完全印证儒家的道理,他们认为“人道主义的思想源头就是那句古老的名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道主义拒绝冷漠,这份爱渗透在私人生活里,也显然影响着我们的集体生活。”这本书既继承又批判了尼采、海德格尔等后现代主义对现代性的解构,提出以“爱的哲学”“爱的政治”为宗旨的第二次现代人文主义,在家庭感情与公共领域间搭起桥梁,从家庭对亲人的爱,对孩子的爱开始,然后让整个社会富有爱心。“我们留给孩子的世界与我们留给全人类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已经无法区分。”(费希、卡布里耶《最美的哲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我们这个社会正在越来越走向一个现代性的社会,现代社会是一个袪魅的社会,家书这样的价值可以让它重新返魅,可以让空心化的社会具有心肝,这就是儒家所谓仁性感通的社会。

往深处想、大处想,家书可以做的事情还真不少。大家一起努力。

二〇二二年三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