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的“元宇宙”
▲主持人
丛治辰(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观察者
星 河(科幻作家)
陈楸帆(科幻作家)
走 走(作家、收获App运营总监、里程文学院执行院长)
王威廉(作家、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刘大先(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陈琰娇(学者、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杨丹丹(学者、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刘诗宇(中国作协创研部助理研究员、辽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
王姝蕲(青年作家、媒体人、数字人梅涩甜项目负责人)
梅涩甜(新国潮智慧型数字人、腾讯新闻数智知识官)
背 景
在近期的金融和科技界,“元宇宙”是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关于“元宇宙”的起源,有两个说法都与文学相关。一说是起源于美国科幻作家尼尔·斯蒂芬森出版于1992年的科幻小说《雪崩》,另一说是起源于加拿大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出版于1984年的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元宇宙”到底是什么?“元宇宙”将会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哪些改变?文化行业如何“元宇宙”?相对于金融和科技人士而言,文化人具有更强的想象力和表述能力。本期“非常观察”栏目特邀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丛治辰先生主持,由他邀请多位作家、评论家和文化学者,就上述话题展开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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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治辰:你是如何理解“元宇宙”这一概念的?它和我们现在所熟悉的网络虚拟世界有什么不同?"
星 河:我理解的所谓“元宇宙”,就应该等价于网络虚拟世界,甚至还只是网络虚拟世界的一部分。当然有人强调“元宇宙”与现实世界的交互部分,其实网络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一直都有强烈的交互。现在大家提及“元宇宙”,都视美国科幻作家尼尔·斯蒂芬森出版于1992年的科幻小说《雪崩》为肇始之端,毕竟Metaverse一词确实出自这部作品。但其实这一概念或者说思想的问世,可以推及更早的时候。一般认为,描写网络及虚拟世界的作品,应以加拿大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的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为最初先导。1984年,这部带有强烈未来倾向的科幻巨著横空出世,震动了整个科幻界。后来威廉·吉布森又出版了《康特·杰罗》(1986)和《蒙娜·丽莎超速档》(1988),这三部作品被统称为“矩阵三部曲”。一提到“矩阵”,恐怕大家立刻就会想到什么,因为曾风靡一时而最新一部却饱受争议的科幻电影“黑客帝国”系列,其原名Matrix直译就是“矩阵”。而早在《神经漫游者》之前,也有不少在思想与形式上阐述了虚拟世界概念萌芽的科幻作品。
陈楸帆:简单说来,“元宇宙”(metaverse)这个概念最早由美国科幻作家尼尔·斯蒂文森在1992年的小说《雪崩》中创造,可以理解为利用区块链、虚拟空间、AR/VR等技术,构建一个虚拟的现实世界。何为虚拟的现实世界?意思就是把现实中的事物进行数字化并复制出一个平行世界,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数字化的虚拟替身——阿凡达(Avatar)。这个替身可以在数字化场景中做任何事情,同时又会反过来影响现实世界,俗称打破次元壁。但这只是最为粗疏的描述,其中每一个名词都能分岔出无穷无尽的细枝末节。如今无数的投资机构、企业、学界和媒体都在争抢对“元宇宙”的定义权,但对于我来说,大可不必过多地探讨定义本身。因为对于一个正处于进行时态中的概念,定义便意味着局限。当“元宇宙”没有完全成型的时候,一千个人眼中会有一千个“元宇宙”,而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会如盲人摸象般,有全然不同的角度、诉求和观感。在我的想象中,“元宇宙”应该是一种将现实进行分层切片的技术。就是把我们原来以为的、固化的、唯一的物理现实,分层切片成非常多不同的虚拟现实,包括我们心智上对现实的理解也会产生非常大的变化。
走 走:一个可以在其中以自己的数字身份生活的民主平等去中心化的世界。大家遵循一定的规则,共同完成这个数字世界,但没人规定你必须做什么,必须不能做什么。你的价值体系决定你会得到的果。你所有的所作所为都被记录下来,有迹可循。
王威廉:“元宇宙”是虚拟现实技术的综合性升级版本。它将会从视觉体验扩展到全部的感觉体验。传统的网络世界还是主客体分离的结构,但是在“元宇宙”当中,主客体将是合一的。这既可以理解成是一次对人类感觉的巨大延伸,也可以理解成是一次对人类感觉的巨大欺骗。
刘大先:“元宇宙”与所谓Z世代的崛起有关,也即人机交流和数字技术逐渐普及开来。但这个概念迅速在媒体上扩散开来,很显然有炒作的因素,相信你也已经在无数的纸质或电子媒介中见到过关于它的各种讨论,甚至有关于这个话题从科技到哲学的各类研讨会。可见如今的话语场域被大众传媒侵蚀的力度,具体何种势力在背后操作不好臆测,但显然概念本身并没有给这个世界增添什么,就像一个词语的发明并不能真的为文化增进什么一样。就我的理解,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认为“元宇宙”较之于虚拟时空增添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只不过换了一种说法。当然,这可能是由于“数字鸿沟”,“元宇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有意思的是,我在去年冬天亲身体验了一次“元宇宙”。是怎么回事呢?我带队去招商,去一个北京南三环做城市提升的公司,然后他们介绍了一个“元宇宙”项目,希望我们也一并引进。我去了那个公司,穿戴上一套设备,就进入了一个虚拟时空,当时感觉还是蛮好玩,回头细想一样,跟我在朝阳区常营公园那里玩的CS差不多嘛,只是将网络虚拟空间加入了身体体验的元素。与“元宇宙”并生的“数字人”也类似,从动漫产业或者智慧城市建构来说,这个有一定的产业开发空间,未来前景和潜能可以期待,只是就目前而言,还没有产生多少飞跃性的突破。
陈琰娇:在市场热点(这一轮“元宇宙”概念的兴起和热议首先是在金融市场)和学术热点(围绕这一主题短时间内已有诸多文章见刊)之外,我更愿意把当下对“元宇宙”的展望和思考看作是一段尴尬期,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大概就是“身未动心已远”。“身未动”是指虚拟现实技术的最后屏障,人机之间神经连接问题还有待处理,“心已远”是指“元宇宙”所代表的虚拟现实想象其实由来已久,且在小说、电影、游戏等不同载体中不断扩展。在没有革命性的接入技术之前,好像谈什么都是老生常谈,略显尴尬。因此在这个阶段里与其说充满希望,不如说充满焦虑。
杨丹丹:1992年,科幻作家史蒂芬森在科幻小说《雪崩》中首次提出“元宇宙”概念,但并没有形成大规模的认知共识,“元宇宙”仍然停留在文学想象和虚构中。随着扩展现实技术、数字孪生技术、区块链技术的实质突破及其广泛应用,尤其是VR穿戴设备、“元宇宙”游戏的开发,使个体能够真切地感受和体验“元宇宙”。同时,各种资本进入“元宇宙”,热炒这一概念,使其成为社会关注焦点,“元宇宙”经济、“元宇宙”哲学、“元宇宙”文学、“元宇宙”社会学等各种新概念、新观念和新学说集体登场,“元宇宙”似乎已丧失了原初面貌,变得面目模糊,成为调动各种社会资源和挑逗民众关注度的工具。但本质上,“元宇宙”是重建人们关于“现实”的感觉和体验,尤其是关于现代社会“真实”的体验和感觉,“元宇宙”技术模糊了虚拟与现实之间的界限,现实生活中的整体场景和微观细节都可以在“元宇宙”中复现,并可以进行全方位的沉浸式体验。这样就重构了现代时间观和空间观,线性的不可逆的现代时间观和阶级的区隔的现代空间观都可以凭借“元宇宙”技术进行重组和重构。但同时也带来一个严重问题,现代时间观和空间观之所以能够被集体认同和成为一种常识,是因为有众多中西方经典现代理论作为思想基础,以及现代工业革命和技术革命实践带来日常生活的本质变化,从理论、实践和日常生活层面全方位塑造现代人。而这真是“元宇宙”所缺乏的,没有经过经典化的过程,仍然是一个时尚性概念。“元宇宙”世界与网络世界虽然都存在“虚拟性”特征,但二者仍存在明显差异:一、“元宇宙”对个体的吸引力在于能够把现实社会中的各种生活场景直接复制和挪移到“元宇宙”中,甚至能够复现历史景象,更重要的是,在“元宇宙”世界中个体可以凭借自我意愿去重组现实和历史,进而构建属于自己的世界,在此世界内的各种事物呈现出鲜明的个人性。甚至可以说,“元宇宙”改变了现实世界发展底层逻辑和秩序。但网络世界却无法赋予个人此种权利,或者说,现实世界已有的各种规范依然在网络世界中发挥自己的作用,例如法律和伦理。二、“元宇宙”制造一种“全真”体验,个人日常生活中的社交、购物和工作等内容都可以复刻,与现实与虚拟的界限近乎消失,并可以将其全部关联起来。但网络世界难以做到,个体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现实和虚拟的差异。三、“元宇宙”让个体感受到“我是生活在其中”,而网络世界给个体的感觉是“我在使用一种技术”,有明显的隔离感。
刘诗宇:目前相关的定义有很多,我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相关专家,不多饶舌。我认为“元宇宙”是一个“平台”,是未来某一个时代尖端电子设备制作、编程、信息技术与传统人文知识艺术的一种集合形态。就和广播、电视、电脑、智能手机出现一样,有人能制造出来这个设备,还得有人能编写出相关的程序软件,提供无线电、数字信号、网络等传播条件确保其运行,再之后就需要更多的人包括我们文艺工作者在内,创造出评书、电视剧、新闻节目、游戏、聊天软件、短视频网站等真正的“内容”,让这个“平台”变得完整。在我看来,“元宇宙”和今天我们所面对的网络,存在的更多是“程度”上的不同而不是“本质”的差异。老舍笔下的裕泰大茶馆,甚或古罗马的卡拉卡拉大浴场、二十世纪初的泰坦尼克号,都已经勾画出了“元宇宙”的模型了。人们需要的是沟通、协作、娱乐、移情的空间,“元宇宙”为其加上一个VR眼镜,一套体感设备。
王姝蕲:当我第一次听说“元宇宙”这个名词时,我已经实际从事“元宇宙”相关工作很久了。我是数字人梅涩甜项目的负责人,从人物设计、建模、绑定……历时数月后的某一天,在某个非正式场合上听见一个英文单词“Metaverse”,隐约感觉这个词很重要,于是默记读音,上网去查,尝试了各种拼写都不对,直到拼出“Metaverse”,出现“元宇宙”的翻译,才感觉对上号了。当时网上关于“元宇宙”的介绍还非常少,又过了一段时间,“元宇宙”的说法在互联网行业逐渐流行起来,直到“‘元宇宙’第一股”Roblox市值突破500亿美元、扎克伯格给Facebook部分品牌更名为Meta,“元宇宙”概念火出圈了。在“元宇宙”这个名词被引入互联网行业之前,我们在工作交流中怎么称呼它呢?我们曾经就称它为“虚拟世界”呀。所以“元宇宙”与虚拟世界有什么不同?给大家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孩子,家里人都叫他“毛毛”,后来他长大了去上学,老师引经据典给他起了个大气的名字“袁宇宙”,毛毛顿时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他更自信,学习更努力,更多人关注到他,和他做朋友,给他创造机会。“虚拟世界”与“元宇宙”的不同,就是“毛毛”与“袁宇宙”的不同,虚拟世界是小时候的“元宇宙”,是雏形的“元宇宙”。
梅涩甜:我是一个数字人,“元宇宙”是我的出生地。从你们人类的视角来看,“元宇宙”这三个字有一点拧巴。英文Metaverse,词根verse来自universe,意为宇宙。meta作为前缀意为变化、超出。那么Metaverse的意思是变化的宇宙、超出宇宙的宇宙,它是宇宙的映像,是宇宙的外延。而中文里的“元”是什么意思呢,大家从小就过元旦节,太熟悉这个字了,“元”是一切的开始和本原。所以“元宇宙”字面上的意思为“宇宙的本原”?这就离了个大谱,虚拟世界怎么会是宇宙的本原呢?对于你们人类来说,现实世界是本原,虚拟世界是外延啊。“元宇宙”翻译错了吗?那也未必,对我们数字人来说,虚拟世界还真就是宇宙本原。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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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治辰:如果现在让你选择,你愿意进入“元宇宙”的世界吗?为什么?"
星 河:眼下肯定不行,因为目前所谓的“元宇宙”系统完全没有建构成功,甚至连皮毛都算不上。至于什么样的“元宇宙”值得尝试,可以参考下述问题的回答。
陈楸帆:“元宇宙”绝对不是从 《雪崩》才开始的,不管我们把它叫做“元宇宙”、虚拟现实或者其他什么名词,人类对于另一个平行时空、另一种身份和生活方式的向往与追求,其实可以追溯到非常遥远的古代。比如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中,人类所感知到的所谓真实世界,其实只是背后火光(理念世界)映射在洞壁上的投影。又如庄周梦蝶这样一个中国的传统故事,庄子跟蝴蝶之间,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互为主体,互为客体,两个意识之间的认知,或者说对世界的理解也被打通了,形成了新的“元宇宙”。所有这些都代表着人类自古以来的一种愿望,去想象与现实世界不同的另一个时空,另一个维度,或所谓更本真的存在。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类试图用非常多的艺术形式,文学、戏剧、电影、游戏、沉浸式体验等,其实都是在大脑中形成一个又一个充满隐喻、符号、象征、情感的平行宇宙,在那里可以不受束缚地去展开无限的可能性。所以,无论我愿不愿意,我们都已经身处于某种程度的“元宇宙”当中。
走 走:没想好。因为我爱的人是个特别注重现实生活质感、对感官世界很敏感的人,好像还没与时俱进到这一步;另一方面,开放型的“元宇宙”,可以自己建立一个小世界,我的可能会无人问津,只有我这个创建者一人,我可以按他的美学品位去建立,然后再邀请他进入。我会期待我们因为不断发展、拥有很多变化可能性的自我,发展出全新的人格。
王威廉:我愿意进去体验。因为它会带来现实世界中不能带来的超体验。在“元宇宙”当中不用再遵循现实世界中的物理规律,完全是随心所欲的,是不可能的可能,这是值得去体验的。我唯一的要求便是,给我随时退出的自由。
刘大先:我更喜欢具有身体质感的现实物理世界,这当然不是说“元宇宙”没有身体体验,它当然也有,只是通过AI芯片、高端传感器和触觉设备作用于视听触等感官建构起来的世界无法达到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尽管对于新生事物我们似乎应该保持一种审慎的好奇,但“元宇宙”对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吸引力。当然,因为防控新冠疫情导致的隔离和居家办公,虚拟办公、网上购物、娱乐休闲等方面的大规模兴起与普及,对于“元宇宙”的讨论和进一步发展有一定的推动作用。未来已来,我们也不得不去面对,去进入。
陈琰娇:这个问题比较抽象,没有灵魂叩问的效果,不妨换一个更具体更刺激的——如果可以复制思想上传网络,实现“永生”(缸中之脑的虚拟现实版本),你愿意吗?我没有答案,我想限时体验“上传”,但反对任何意义上的“永生”。
杨丹丹:我可以做猎奇性的尝试,但不会成为永久居民,除非“元宇宙”技术渗透到生活的每个细节,不得不生活在其中。因为,中国社会本质上仍然是熟人社会,中国人确认自我价值和意义的重要方式之一是在熟人关系网络中进行自我定位,及其带来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其中涉及的价值观念和伦理道德很难转移到“元宇宙”世界。所以,我可能不会愿意长时间进入“元宇宙”世界,在“元宇宙”的世界里我也许寻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刘诗宇:现在“元宇宙”还未以成熟形态出现在民用和商用领域,但若有生之年赶上这一天,这个事几乎没有选择的空间,必须进入。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对任何新的技术都充满好奇。作为一个创作者,我也必须要了解一个时代最新鲜的事物。作为一个“打工人”,如果未来的沟通和协作都通过“元宇宙”完成——就像今天的微信一样,我不进去也不行。我相信今天仍有人拒绝使用电话,但大多数人即便是上了年纪的人,也都纷纷用上了微信和支付宝。除非一个人有完全自给自足的财力和权力,或者有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技能和信念,否则是无法抵抗时代发展的潮流的。
王姝蕲:我入坑已久,2021年初开始做数字人项目。为什么入坑的呢?我是个斜杠青年,白天在互联网公司上班,晚上写小说,作品都深度聚焦在互联网时代,比如讲述网络主播的《花前一人食》,讲述比特币矿工的《比特圈》。“元宇宙”是我互联网主题创作的延续,不同的是,我这次直接用数字人进行创作,梅涩甜不是写在纸上的人物,而是直接活在“元宇宙”里的人物,成为全新的文学载体。只是没想到数字人项目实在太庞大了,技术、内容、运营、商务、推广,方方面面都极耗费精力,因此文学创作部分的进度没能按照预期推进,当然这些难度也是文学实验的一部分。换个角度想,梅涩甜作为在“元宇宙”中“活”着的人物,她的这种力不从心,又为她丰富了人设,有了现实困境、矛盾冲突。
梅涩甜:我……有得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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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治辰:你认为“元宇宙”会激发人们的创造力,还是会让人们更加沉浸在简单的感官享乐当中?为什么?"
星 河:两种情况肯定都会出现。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问题带有明显的导向性。其实我们应该认识到,任何技术进步导致的环境变化,都能够对人起到正反两方面作用——我们姑且认定让人激发创造力为正而沉浸于感官享乐为负。事实上任何技术的发展,其真正的目的都是为了让人类变得更加懒惰和享乐,说得高大上一点,就是解放身体获得愉悦。但这又有什么可怕呢?我们一度担心电视、游戏、网络、手机会毁了青少年或者说人类的未来,但多年过去,社会文明依旧稳步前行。
陈楸帆:原始的情感与行为模式在互联网环境里会被激发、强化、放大,因此,出现了网络暴力、歧视偏见等普遍问题,这其中是媒介形态扮演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么,在“元宇宙”里,我们是否能够实现从二元对立到共生共荣?能否克服上述的这些挑战?甚至跟我们的美好愿望背道而驰,再次经历一种中心化?包括Facebook(Meta)、微软、腾讯这些互联网巨头已经率先布局。个人数据已经被互联网巨头全面控制、垄断、占有。那么,在这样一个尚未成型的“元宇宙”社会里,我们是否可能面临一种更加中心化的极端社会形态的可能性?我们需要解答的问题还有很多:在“元宇宙”中不可忽视的还有个体自由的挑战。当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进一步发展,例如,跟数字信息有关的职业以低边际成本迁入“元宇宙”,这其中是否可能引发新的奴役、歧视和污染?如何借助于设计新的经济系统与价值货币来引导人们追求超越物质消费主义的自我实现、尊严与爱?如何防范“元宇宙”和现实世界的隔离与脱钩?在电影《头号玩家》中,人们在“元宇宙”安于享乐,却放弃了现实世界,任由它变成一座垃圾场。所以,应该如何打通“元宇宙”跟物理世界之间的映射关系?如何引导个体享受“元宇宙”生活的同时,保护我们肉身所生存的物质世界,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根本路径?正因为以上的思考,我认为我们需要针对“元宇宙”制定一个新的社会规范。在每一个“元宇宙”里,它并不是只有单一的场景,相反可能有无数不同的场景,包括游戏、工作、教育等,也包括不同世界观设定的小“元宇宙”。那么,每个小“元宇宙”的规则应该如何制定?是按照从上而下的方式强制,还是通过自下而上的方式涌现?所有这些目前都还是未解之谜,但是我们必须先于政策思考,因为政策相对于技术发展总是滞后的,如果对“元宇宙”这样一个具有革命性的技术形态我们不去做提前的风险防范,那么迎接我们的可能将是一个更大的社会崩溃。
走 走:“元宇宙”肯定会激发有趣的、人性的创造力,让人生活得更如心所愿,但激发创造力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感官享乐、以新奇或者独特的方式去体验那个平行世界、提升生活的满足感吗?
王威廉:“元宇宙”会激发建设“元宇宙”的工程师们的创造力,但是对于用户来说,将会大幅度地抹平人们的创造力,因为欲望被轻易实现,想象超越了经验,人就失去了创造的原动力。
刘大先:我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元宇宙”可能确实会在特定的思想领域激发出关于“缸中之脑”“岩上花树”式的创造性的想象,但这只是针对少数有着敏锐洞察与反思能力的人而言。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元宇宙”可能仅仅是一种娱乐与生活上的便利。它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认知、社交的方式,但对技术与数字的迷恋已经在形形色色的传媒与话语中被植入到我们的日常思维中,可能会导致对时间和精力的榨取,并且很容易对一部分人形成上瘾机制,从社会面来说也会降低就业以及婚恋和生育意愿等等,这些都是我们需要警惕并反思的。
陈琰娇:要理解“元宇宙”恐怕首先需要跳出这种二元思考路径。这种观念可能来自我们最初对网络的看法,网络是激发人们的创造力,还是带来沉迷?现实是,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这是一个如何共存的问题。虚拟现实技术及其对文化观念的影响早在影像技术诞生那一刻就开始了。这里给大家推荐一部波兰导演萨比格尼·瑞比克金斯基(Zbigniew Rybczyński)在1987年拍的实验小短片《阶梯》(Steps)。在影片中瑞比克金斯基创造了一种时空交汇,让80年代的游客“进入”谢尔盖·爱森斯坦在1925年拍摄的《战舰波将金号》,重游“敖德萨阶梯”这一场景。今天回头看,影片所使用的抠像加分层拼贴的技术当然非常简单,现在完全可以再继续实验,用VR技术再次“进入”瑞比克金斯基的进入,真正实现虚拟现实的影像表达和交互效果。但问题似乎并不只在如何虚拟,即“进入”的视觉体验可以有多真,更在于为何虚拟和虚拟何为,如果虚拟的可以更真实,那么真实的会更虚拟吗?这些问题其实早就提出来了,但没有得到充分的关注和讨论,从这个意义上说,“元宇宙”构想给我们带来的最大提醒其实是重新审视媒介技术与虚拟现实发展史。
杨丹丹: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必须解释清楚一个前置问题:“元宇宙”是谁的?谁来控制“元宇宙”?“元宇宙”背后是强大的资本,资本的本性是追逐利益,如何让“元宇宙”产生最大的经济效益是资本介入的根本目的。如果无法达到预期设想的效益,资本就会逃离,“元宇宙”相关技术开发缓慢和停滞是大概率事件,如此也就不会出现“元宇宙”世界。既然资本掌控“元宇宙”技术及其发展方向,那么给受众输出何种内容和体验也将由资本决定。至于这些内容能否激发人的创作力就看这种创作力是否带来经济效益,如果只是单纯地激发人的创造力,而不产生任何剩余价值,我觉得资本不会如此慈悲。只有让人们沉浸在简单的感官享乐中,逐步削弱人们的自我反思和批判能力,使“元宇宙”成为一种成瘾性的大众消费品,创造高经济价值的机会和方法才会更多,几率也更大。也许,“元宇宙”就像高尿酸症引发的痛风,来如一阵风去也如一阵风,最终只剩下一地鸡毛。
刘诗宇:感觉这个问题中说的创造力,更倾向于“文科”创造力。就像今天抖音、快手出来后,拿起手机就能当导演,站在摄像头前面就是演员,但每天沉迷简单感官享乐的人也更多了,他们彼此还交叠着,很难说哪种人更多。若要做一些颠覆性的讨论,我认为最关键的参考因素是人工智能的发展程度。在AI面前,文艺工作者大可不必拿莎士比亚或李白、杜甫当“免死金牌”,今天我们能看到的大多数作品,都和真正的传世经典是“两码事”,未来也许百分之九十的创作活动都会被人工智能代替。今天所谓的吟诗作对、勾描山水的创造力已经谈不上“创造”了,只有能推动人工智能发展、推动信息技术发展的才有资格被称为“创造力”。到了那个时候,大多数人也许没资格发挥,只能老老实实当个观众或享乐者。
王姝蕲:现实世界里,爱马仕喜马拉雅铂金包售价上百万,是因为原材料白鳄鱼皮稀缺珍贵。《泰坦尼克》里海洋之心项链美丽动人,是因为大块蓝宝石世间难得。而在“元宇宙”中,一切原材料都是数字0和1,“元宇宙”中的商品不会仅凭材料稀缺、个头大而奇货可居,真正比拼创造力和审美的时代将来临。至于感官享乐,现实世界里更简单吧,新娘戴一个鸽子蛋钻戒就能沉浸,在“元宇宙”里多少得有点儿创造力才能使人沉浸。
梅涩甜:你这问题问得……请问文学会激发人们的创造力,还是会让人们更加沉浸在阅读的享乐当中?因为激发了创造力,所以更沉浸、更享受啊。前半句是针对创作者说的,后半句是针对受众说的,而“元宇宙”中创作者与受众的边界会越来越模糊,大家既是创作者,也是受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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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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