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功:在笑声中诀别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陈建功(左)与刘树纲(右)
剧作家刘树纲
壹
那天,史铁生夫人陈希米到我家,给我们看了陆晓娅发给她的微信:
你认识刘树纲吗?中戏的老师,也是剧作家。他上周四住到我们病房了,肺腺癌骨转移、脑转移,应该时间不多了。他家人送给我一本他的剧作集,看到上面铁生的话,说他曾经背铁生上火车。昨天他清醒了,我在床边陪他,告诉他我看到铁生的话了,他变得很激动,拼命想说话却说不出来。过了好久,他终于说出:“我是刘树纲,我是个好人。我走了很多的路,还有没走完的路,有时间我要继续走……”他爱人都惊呆了。一个人能在生命快要结束时,肯定自己是个好人,这是非常好、非常重要的事情。
陆晓娅是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就颇为有名的记者,她的“青春热线”红极一时。她活跃在新闻领域时,又修了个心理学博士。据说,近年她一直陪伴着罹患有认知症的老母亲,为她送终,又把长达十二年的陪伴写成了一本书《给妈妈当妈妈》。我猜,此后陆晓娅每周两次去这家安宁疗护病房做义工,和这十二年的感受有关。住在安宁病房里的刘树纲,只有夫人沈及明和次子刘深陪伴左右,疫情的原因,几位挚友多次要求探望,都被院方婉拒。忽闻陆晓娅和她的团队来到他身边,老朋友们感叹,善人者人亦善之。
刘树纲不只是个“善人”者,更是一个灵魂的拷问者。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编剧的《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下称《死访生》)、《十五桩离婚案的调查剖析》等等,堪称中国话剧史上的经典之作。其时,思想解放之初兴起的“社会问题剧”渐现疲软,借鉴了海外戏剧元素的“探索性话剧”开始风靡。而刘树纲的《死访生》,由发生在公交车上的一桩命案入手,可谓继续了“社会问题”的揭示,却又超迈其上,让死者的魂灵来归,回到各位在场者面前,成为了一场“灵魂拷问”。“无场次”的形态、多维空间的转换、荒诞而真实的戏剧跌宕,这些崭新的艺术表现,呈现了现代戏剧中国化以后的风貌。在导演田成仁、吴晓江以及中央实验话剧院多位艺术家的演绎下,耳目一新而又直抵人心,揭开了中国话剧的新篇章。其美学上的冲击,至今仍为戏剧界称道。犹记该剧首演后,在观众的掌声和呼喊声中,我和树纲目光相会,击掌庆贺的欢欣。记得我在那掌声里喊:“树纲兄,今晚是你的《欧那尼》啊!”
“《欧那尼》之战”,就是树纲给我讲的。当年雨果的浪漫主义歌剧《欧那尼》惨遭古典主义卫道者的抵抗,据说从排演开始,竟然连某些演员都因台词的“粗鄙”而阴阳怪气。他们无法理解,这“粗鄙”,恰恰具有伟大的挑战性。被斥为“粗鄙”的,还有《欧那尼》艺术形式上的对古典章法的“背叛”。这“背叛”激怒了所谓古典主义的卫道士们,直到首演当日,卫道者还在法兰西喜剧院的天窗上准备了垃圾,意欲给这离经叛道的演出“佛头加秽”。“成功的艺术不怕你们扔垃圾,撒粪也没用。《欧那尼》最终征服了观众,包括那些准备倒垃圾的人!”刘树纲谈得高兴时,夹着香烟的手指,一挥一挥,眉飞色舞的样子。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家们纠结于“内容与形式”“传统与现代”的论争。那论争似乎比不上法国文学史上的“《欧那尼》之战”热闹,却也泾渭分明。那时的文艺界,写小说的、编话剧的、做音乐的……不知怎么就熟稔了。不仅熟,而且人同此心。互相支持着,拿自己的作品“闹动静”。记得树纲也曾参与文学界捐款,支持作曲家瞿小松排演他的交响曲。现在,看到刘树纲以自己的创作实绩赢得那么多热爱的掌声,我不能不想起《欧那尼》,那欢喜应和雨果的拥趸们一样。
贰
和刘树纲的友谊应是那个时候结下的。
这友谊迄今已近四十年。
当然我们不只是谈艺术谈文学,也吃喝玩乐。吃喝玩乐中那种口无遮拦臧否时世感慨人生的嬉笑,似乎更能唤起灵感的迸发。这聚会经常在刘树纲家里进行。女主人沈及明是《当代电影》的主编,她便成了电影界创新动向的提供者。张艺谋拍《红高粱》时,为了追求画面的效果,让美工师去把几亩地的高粱穗都给染红了,这故事就是沈及明说的。她由此夸赞张艺谋的镜头自觉,认为他的自觉使“电影”告别了话剧,回归为“电影”。常参加聚会的朋友们,还有郭宝昌、史铁生、何志云、鲍昆、卜键、陈冠中、苏文洋等等,可说各个术业有专攻。每一次都是口无遮拦的谈笑,又都是余兴未尽的分手,有趣的回忆多矣哉。记得有几次,郭宝昌的话题纠结于宅门故事,《大宅门》完成后,我们才恍然大悟。所谓“袖手于前疾书于后”,他的唠唠叨叨,其实就是创作中的迷狂。而另外一位海阔天空且自我沉浸,不等聆听者反应,自己先呵呵笑起来的,是《北京晚报》的“名记”苏文洋,他是大量社会新闻和人物故事的发布者,他还拥有北京式表述的夸饰与幽默,穿插着看破红尘的点染。耿直的树纲是嫉恶如仇的,听到荒诞世相,苏文洋还在“呵呵呵”,树纲几近拍案而起了,说:“苏文洋,你这家伙老是呵呵呵的……你气死我了!”苏文洋依然“呵呵呵”地叫“大哥大哥”,说“身体要紧,不呵呵咋办?”一旁的沈及明便趁机苦口婆心“劝奴的夫”,说树纲啊你得学学人家文洋,还得学学建功,你说你气出病来,谁救得了你的命?
只要是明心见志的朋友,性格迥异也会快乐无穷。
朋友中,最先离去的是史铁生,而这一次,轮到刘树纲了。疫情却使我们探望的愿望总难实现。
又怕接到沈及明的电话,如果那样,就是要我们去做最后的诀别了吧?
7月20日晚,沈大姐发来了微信,告诉我树纲一直昏迷,也就这几天了。
我忙问,可以被特许去看望他吗?
回答:大夫说,最亲密的人可以见最后一面了……
可以想象这是什么场面。我自己的父母走得突然,因此未曾经历过这样的诀别。倒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去看望过文学界几位临终的前辈。比如我非常敬仰的翻译家屠岸先生,他临终前我赶到了他的床头。我握住他那只嶙峋的手,和他对视久久。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我喊他屠岸老屠岸老,他睁开了眼,认出了我。我总要说些什么,但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我说了“加油!……加油!”屠岸先生点点头。不过至今想起有些后悔,说“加油”又有何用?我应该说“我爱你,我们都爱你”。那么,明天要去见树纲了,他能睁开眼认出我们吗?我应该和他说什么?
叁
22日上午10点,我夫妇、苏文洋夫妇和何志云,走进了树纲的安宁疗护病房。沈及明喊,树纲看谁来了?随即便惊喜地说,他醒啦!
沈及明说,真难得,叫醒他很难的。你们来了,他就醒了。
我们一个个走到他的床前,握住他的手,他的眼睛里居然闪出光来。
沈及明一一问他:“这是谁?认出没?”
树纲的眼神告诉我们,他明白。
轮到我时,沈及明问:“这位是谁呀?”随后,她和介绍前几位时一样,说出我的名字。
没想到树纲举起右手,一挥,插满了管子的那只手,撩出了那个我们大家都熟悉的手势,目空一切似的说:“不认识陈建功,就麻烦了。”
他这一句幽默,引来了笑声。沈及明说,建功啊,这是这几天他说出的最长的一句话,也就是你能招他说出这么一句来!
我忍不住说:真棒,树纲你还跟我逗!
他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了,说:“……我要吃‘大董’!”
全屋的人都笑起来,大家不记得那曾是谁请的客了,但大董烤鸭店曾经有过聚会,大家是记得的。
苏文洋说:好好,想吃就成,我们给你买去!
我们都努力维护这嘻嘻哈哈。这气息和当年在他的家里一样。
沈及明说:难得啊,这是他入院以来最有精神的时刻。随后,医院首席专家傅研特来看望他,他居然可以简单回复傅大夫的问话,实在令人惊异。
随后,我到了河南卢氏县,参加曹靖华先生诞辰125周年的纪念会。
8月10日,我又接到了沈及明的微信:
树纲已进入最后的弥留之际,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再也听不到他的话语。从此,他不再问我温饱,他不再问我归期。但他没有痛苦,很平静,他太累了,让他这样安静地睡吧。我纵有千般不舍,也得松开手,一生一世的夫妻,终生的伴侣,也只能来世再相见。
我回复说:
及明,我在河南三门峡,闻信怆然。前几天在写一篇散文,记那次看树纲的事。题目是《笑声中的诀别》。待写好再让你看吧。保重!
第二天,我接到了讣告。
8月13日,我夫妇和朋友们参加了在安宁医院举行的告别仪式。亲属、友人的花圈上,各种挽词寄托着共同的哀思。沈及明代我们置备的花圈挽联上写着:
在笑声中诀别
挚友 陈建功 隋丽君 挽
我们并没有告诉沈及明要写这个。
她懂我们。树纲也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