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从文艺怀北海
张北海(中)、张大春(右)与麦田出版社创社社长陈雨航,2018年摄于台北
要谈我的朋友张北海,得从他的文章说起。要说张北海的文章,又得从他对自己的追寻说起。
“张北海,本名张文艺,祖籍山西五台,1936年生于北京,长在台北,工读洛杉矶,任职联合国,退隐纽约,著作随缘……上世纪70年代到达纽约定居至今。”这一则作者简介似不容出他人手,关键在“著作随缘”四字。张北海的随缘是从骨子里养成的,万事诸法,无可无不可,所以往往在肤皮儿上透露着一种吊儿郎当的气息。这一则“作者简介”所专指的一系列文章,初名曰“去后方”,就应该归为此类——这位作者直到“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让我去追忆当年五岁时候在路上的一些印象,那与其说是追忆,不如说是追寻”。为什么不早几年开始写呢?为什么不多写几篇呢?你会问;答案,也只能用“著作随缘”一笔带过了。
事实上,我手边的《去后方》只有三篇,寥寥数千字,是不是还有其他未经发表在上海这个“正午故事”栏目上的内容,我亦不知。但是他的“随缘”却诚实而坚定。他说:“我是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才开始回想一些当年的往事,可是我发现不是你想回忆过去任何一段往事,这个往事就会从过去呈现在你的脑中。我又发现,如果我连昨晚做的梦,醒来之后都难以捕捉,那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让我去追忆当年五岁时候在路上的一些印象,那与其说是追忆,不如说是在追寻。”
我和张北海结识也有三四十年了。总之不外是台北、纽约,纽约、台北两地饮馔议论,议论饮馔。其间——容我粗略地分别:前二十年与后二十年有极大的不同。前半段听他说的大凡是纽约。后半段,也可以说是下半场也还是听他说,说的却是北平和山西。
似乎连具名张北海发表的文艺作品都是如此。我和张北海初识是在一个十多人聚会的大圆桌上,我从头到尾只摊着一个话题。那是我稍早几年无意间在旧书摊上买到的一本广播剧本《天伦梦觉》,作者就是张北海。他听我提起这个剧本,非常惊讶,仿佛连他自己都没能拥有一本。但是,他显得十分羞赧,大约觉得那是值得及壮而悔的少作吧?倒是由于这本大概五块十块钱买来的风渍书,我们日后见面,我总要提起:“说说《天伦梦觉》吧!”之后则是一番相视大笑。
可能这是一个共相:人们在中年时代,就会像是整理空间有限的行囊那样,有意无意地清理掉生命前期里一些看来不太重要,或是不太光彩、不太关心、不太值得再提起的往事,以及不太愿意重新垦掘的感受。可是生命还在继续向前推进,那些一度被抛掷而付诸遗忘的生命轨迹总有一天会再度回来叫门——叩寂寞而求音。
张北海的《去后方》里有令我十分动容的一幕:他的二哥早母亲和弟妹的逃难之行一步,逃家了。行前曾经带着五岁的张北海吃过一次冰激凌,算是一个不必言说的告别吧。二哥最后的话语是:“你们吃,我先走了。”
我第二次读到这一段上,不由得泪水盈眶。固然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永别,但是人间离乱几能知,陌上寻常聚散时,少小之际那些被匆匆错过而日后也无从追寻缝缀的散落记忆,恐怕才是死亡的痕迹。张北海轻描淡写地形容着嘴里的巧克力冰激凌,或者是日本将军给的水梨,或者是山东德州的烧鸡,或者是荒野农户的烤饼……他的文字里留下来的食物是没有什么形容词的,那些恰是挣脱出死亡的滋味。
人的前半生总会打下一些无情的基础。辜负这、亏欠那,其中最不可免的,就是对自己一身的经历。我们还太年轻,不会珍视生命经验的内在潜质,犹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世界太新,万物还不曾命名。”这话反过来看,就是年轻的我们一向被不知名的新世界打动,于是万物都值得探索。这时,我们将我们的来历暂存给了老年。
在张北海自撰的极简履历上出现的字样不过如此:“长在台北,工读洛杉矶,任职联合国。”在下一阶“退隐纽约”之前,他的随缘写作绝大部分是向国人描述海外。简言之的海外,就是美国;再简言之的美国,就是纽约;如果还要再说说具有代表性的地标,也可以说,就是曼哈顿。
张北海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集中精力,以犹如海外通讯员的身份向(以台湾读者为主要对象的)媒体供稿,《人在纽约》《美国邮简》都是这样的文章结集。看似不多,但是工夫和趣味却是深沉、高雅而富于知见的。
我总是记得有一篇文章,标题是“报纸越厚,草纸越薄”。这是在形容纽约资本主义特征无限扩张的现象,会使得广告越来越发达,而商品越来越不实在。当然,一个报纸越来越厚的社会,总会成为草纸越来越薄的社会。原文是“报纸太厚,草纸太薄”,出自并非指责纽约的丘吉尔:“Newspaper too thick,toilet paper too thin.”
这个经济学方面的观察究竟如何成立,以及有识之士又该如何因应,我不敢妄言,但是张北海的文章是怎么写的却教我瞠目结舌。他数尽了星期天发行的数百页《纽约时报》分类广告,确认当日(我只记得个大约)是一万四千多则。而且还和草纸比较厚的某时期作了比较!这个在写作或非写作专业的人士眼中看来可能都有点疯(中国老古人一定会称之曰“痴”)的行径,大约就可以解释了张北海早年拂衣辞乡、仗剑出国,去不复顾的行径。世界太新,万物尚未命名,青年来不及回头。
张北海先生于本年八月十七日凌晨二时四十分逝世于纽约寓所,享寿八十六岁。我为他所写的挽联是这样的:
北极朝廷终不改,人隐市中,乃就虞初源流传典艺
海涯寥落若为怀,侠行毫末,当凭洪迈手段振斯文
上联“北极朝廷终不改”出自杜甫诗,下联“海涯寥落若为怀”出自范仲淹诗。两集句语浅,毋庸细注。虞初,据称是小说之祖,见《史记》。洪迈则是南宋时期一位博学多闻的外交使节、笔记作家。至于“人隐市中/侠行毫末”二语,熟悉张北海的朋友和读者大约也不需要我多费唇舌,隐括的正是临老退休的张北海,以及因改拍成电影《邪不压正》而广为人知的小说《侠隐》。比较少人谈到的,则是《侠隐》的男主角李天然,只能是张北海的令先翁张子奇。然而,那毕竟是小说。
我的《城邦暴力团》也沾拈了武侠小说之名,又恰恰和《侠隐》同时上市,在两书合办的新书发布会上,我吐露了一个小秘密。
那是在1998或1999年吧?我走访纽约,少不得要去叨扰张北海,这一回来不及取笑《天伦梦觉》,他拿出了一叠高可数寸的手稿,和一张三尺见方的赛璐珞片,那是一幅近人精工绘制的北京城区市街坊巷图,他摩挲着那张图,有一搭、没一搭地为我解释李天然(容或就是张子奇老先生)吃吃这个、喝喝那个的店家。我默记下好几条相邻的胡同名称,后来在《城邦暴力团》里都用上了,甚至还在其中一条街上另开了一家照相馆,在某个农历初九的夜半,让月光洒亮了胡同里的风华。完全偷窃。后来我在新书发布会上公然俯首认罪,张北海惊诧不已,我提醒他:同行都是贼。
纽约客,天涯何倦翻归鸟,老作家再一次北京出发,壮游故园,而后才有了追忆不成的追寻。我如今正是他“退隐纽约”的年纪,深深体会他追寻而且扑空的情怀。世事若不扑空,我们怎么能够发现自己曾经辜负、亏欠的一切呢?至于写作,只是那发现的回音吧?
《去后方》写到一个情节。张北海在母亲杨慧卿女士的照应之下,千里间关,逃避战火,路上由于会唱歌,而且是法国歌,唱得又好听,很教卡车驾驶开怀,于是一整个车队都来找张北海唱歌。“我记不得上了几部车,反正回到我的卡车,母亲发现我的嗓子都哑了,问了我之后,她气坏了,把车队长找来,叫他听听我的嗓子……”
这个孩子在整整八十年后停止了歌唱,我们不会察觉那嗓子早就哑了,他还高着兴呢。他可能回到了一个曾经急着离开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