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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晋如  2022年08月30日06:29

编者按:近日,学者徐晋如新著《国文课》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大学问出版。作者从《诗经》讲到明清传奇,依本儒家诗教观,指出诗古文辞才是中国文学的正脉,风雅是中国文学的根本特征,对中国文学的主流文体和主要作家作出全新的阐述,意在恢复风雅传统,重接中国文脉。中国作家网经出版方授权,特遴选其中《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一章发布,以飨读者。

《国文课》,徐晋如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大学问2022年5月出版

纯粹的文字艺术

屈子的赋,挚情充溢,前无古人,后鲜来者。后世弄文之士,大都特别重视赋这一文体,平生诗文辑成集子,一般来说会把赋放在最前面以作压卷,却并非为了向屈子致敬。而是因为,在所有文字的艺术当中,赋是最难的,它要求创作者掌握最多的词汇,记住最多的典故,文气上要堂皇宏奥,就像是汉朝的建章宫殿,千门万户,壮丽无伦,最考验一个人的才气、学养。对于诗文来说,深邃的思想、丰沛的感情是灵魂和本源,而在赋这一独立于诗文以外的“第三”文体中,却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继屈子而兴的汉代辞赋家,大多没有屈子的人格精神,但他们的作品也同样是千秋典范,他们是把一种纯粹的文字艺术玩到了极致。

何谓“纯粹的文字艺术”呢?中国现代有人提出的所谓“纯诗”的概念,梁宗岱解释说:“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及感伤的情调,而纯粹凭借那构成它底形体的原素 — 音乐和色彩 — 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象底感应,而超度我们底灵魂到一种神游物表的光明极乐的境域。”(《谈诗》,见《诗与真•诗与真二集》)他认为纯诗所构成的是一个“绝对独立,绝对自由,比现世更纯粹,更不朽的宇宙”(同上),而凭借的就是含蓄融洽的意境美。纯诗说无疑是对中国诗歌以寄托为尚、以教化为旨归的传统的反动,它要的是诗歌剥离其政治的、社会的功能,甚至完全否定诗的本质 — 宣泄情志,使诗歌变成单纯的美术品。屈子以后绝大多数的赋,也是不重视骚心诗志的“纯粹的文字艺术”,要求的是绝对的才情,对文字的绝对精深的把握运用。也正因此,赋就成为科举时代必考的科目之一。古语有云:“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在先秦时代,内政外交场合都需要娴于辞令的人才,从一个人对赋体的掌握程度,就可以考察他是否胜任大夫之职。然而,只有赋的才能,却没有比兴风谏的精神,真能做一个合格的大夫吗?

一般来说,赋与诗词曲并列,被划在“韵文”当中。韵文即押韵的文字,除了诗词曲赋,还有颂、铭、赞、箴、祭等必须押韵的应用文体。但若从文体风格上分,中国的文体可分三大类,曰诗、曰文、曰赋。这是因为,从终极理想上说,诗是要言志、要缘情的,文是要载道的,惟独赋只需要营构出一座文辞的殿堂就可以了,相对诗文,赋不那么强调“为己”,而往往多是“为人”的。抒情、言志、载道,语尚雅洁,以含蓄蕴藉为工。赋恰恰相反,重视的是张皇铺陈,纤屑不遗,与诗文大异其趣。赋是金马玉堂之士或想成为金马玉堂之士者的文学,它适合歌颂而不便于批判。扬雄批评汉朝的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 — 大抵是借规诫奢靡之名而鼓励奢靡,可谓一语中的。晋代陆机在《文赋》中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体物,是穷形尽相地描摹物态;浏亮,本是明朗之意,但与绮靡为对语,就该是指赋不像诗那样偏于悲伤,而有畅朗高蹈之致。由于知识分子天然地就是一切时代的批判者,天然地就是不满于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在情感上就必然会更亲近沉郁悲凉的诗,而很难有畅朗高蹈的心态。赋体盛行的时代,往往是最缺乏思想、最缺乏诗性的时代。

《文心雕龙•诠赋第八》引用晋代挚虞《文章流别论》的话说: “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古之作者,发乎情,止乎礼义。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前世为赋者,有孙卿、屈原,尚颇有古诗之义,至宋玉则多淫浮之病矣。《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故扬子称赋莫深于《离骚》。”

《文章流别论》一书今天已经亡佚,从《文心雕龙》的引述看,挚虞认为人的思想感情,礼义人伦的大道,都须藉事而阐明,不能诉之空言,这才需要赋的手段。赋本来只是一种敷陈的艺术手法,它的要旨是托于事象,也就是依靠讲故事来抒情达意。假象尽辞,指出了赋的两大特征:第一赋必须假借事象,也即依托于故事;第二是追求文辞的华美铺张,即所谓尽辞。因为有了这两大特征,赋必然就呈现出铺陈张皇的风格。赋者铺也(赋与铺古音声母一致,韵母相同,只是声调有别),赋的本意,就是铺陈,也即《文章流别论》所说的敷陈(敷、铺二字,古音完全一样)。

挚虞又认为,荀子和屈子的赋颇有古诗之义,这是因为荀、屈的赋作,为的是讽喻、进谏,有益于世道人心。然而宋玉之赋,就多淫浮之病了。淫的意思是过分,情感不知节制,文辞往而不复,即所谓淫;浮的意思是不深入,思想情感流于表面,即所谓浮。淫浮有违中庸之道,这是挚虞不满宋玉赋作的原因。故谓“《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

大儒荀子之赋

当然,战国时《楚辞》还只是称作“辞”,并没有像汉代人一样,明确辞是赋的一种。第一位明确使用“赋”这一文体的作家是大儒荀子。《汉书•艺文志》记载他有赋十篇,但东汉时已仅存八篇,其中一篇是《成相》,另外《赋篇》包含了五篇赋和两首佹诗,这算作七篇,五篇赋按照顺序分别是《礼赋》《知赋》《云赋》《蚕赋》和《箴赋》,两首佹诗(即诡异激切之诗)也被算在了荀子的赋作当中。

《成相》篇跟一般的赋不同,更加接近于箴铭。全文篇制甚长,仅举第一段,可知其馀: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

上文凡三换韵,相、殃、良、相、伥是第一组韵,基、治(音持)、灾是第二组韵,施(音莎)、义(音俄)、祸是第三组韵。“成相”的本意是完成乐曲的演奏,“请成相”意即请允许我演奏这首曲子。荀子用韵文唱诵,再三和君主讲,如果你不注重贤良,听不进去优秀的人才和大臣的意见,就如同一个盲人,没有人去帮助他,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所以为君者不能一切事情独断独行,不能内心猜忌,不能争强好胜,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有违斯道者,国家就有灾祸。《成相》与我们熟悉的赋不同,不注意辞华,但其托于事象,靠故事说话,倒的确是赋的本旨所在。

《荀子•赋篇》中的五篇赋,都像是在猜谜语。如《礼赋》:

爰有大物,非丝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为天下明。生者以寿,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军以强。粹而王,驳而伯,无一焉而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

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欤?简然易知,而致有理者欤?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欤?性不得则若禽兽,性得之则甚雅似者欤?匹夫隆之则为圣人,诸侯隆之则一四海者欤?致明而约,甚顺而体,请归之礼。

荀子先设问,有一样物事,非丝非帛,却与丝帛一样有美好的纹理,斐然成章。它又非日月,却能和日月一样普照天下。生人因之而长生,死者因之而享受尊严,因为有了它,城郭便能坚固,三军也变得刚强。凡得其精粹者,可以为天子,即使所得驳而不纯,也不失为诸侯霸主,倘使一毫不得,国家就会覆亡。我禀性愚暗,不明其为何物,请问大王您知道答案吗?

本章用韵,为“章、明、葬、强、王、亡、王”七字,明古音芒。“物”“帛”“月”三字也叶韵,但这是偶然而合,并不是本章用韵的正格。

王的回复也很有意思,他同样用谲辞隐语作答:它是有文章而无采饰的物事吧?它是简便易知,合情合理的物事吧?它是君子所崇敬,小人所轻忽的物事吧?它是缺少了就会性同禽兽,拥有了就会举止高雅的物事吧?它是普通人尊崇它,可以成为圣人,诸侯尊崇它,可以成天子的物事吧?它极明白而又简约,很合乎天道而又体于人性,请容许我说出答案:这样物事就是礼啊。

本章的韵脚是“采、理、不、似、海、体、礼”七字,古音之尤韵可通押,“不”字在尤部,可以和之部的“采、理、似、海、体、礼”押韵。当然我们今天可以念作pǐ,把“不”字理解为是“否”字的通假。

荀子的赋是最早冠以“赋”之名的作品。他的赋继承了《诗经》主文而谲谏的传统。谲,言之迂也,即有话不直接说。儒家强调将心比心,所谓言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所以大臣向君主进谏,不能说特别刺耳的话,要主文而谲谏,言辞须有文饰。这种传统被荀子的赋所继承,他用猜谜语的方式,自己不说出答案,让王说出答案,这就是主文而谲谏。《赋篇》中的五篇赋,在结构方面对后世也有非常深刻的影响,后世赋的主客体,由主先倡一事,客再和一事相应,或甲先说一事,乙更说一事驳甲,丙又说一事驳甲乙,这样的结构就是从荀子的赋开始的。

荀子的赋继承了《诗经》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艺术手法。作为“诗六义”之一的“赋”,要求铺陈辞采,舒展文笔,通过对物象的描摩、事象的叙述来抒写情志。体物,可以理解为是直接的描写与刻画。荀子在这方面显然是继承了《诗经》的传统。

《汉书•艺文志》里面有一段专讲诗赋,说:“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fèng),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他认为赋而可以上接诗旨的,首推荀子和屈子,其后的宋玉和唐勒就稍见逊色,到了汉朝的枚乘、司马相如和扬子云,更重视文辞的堂皇铺张之美,反而遗忘了古诗的讽谕之义,可谓烛幽照潜之论。

《子虚赋》:盛世文章之代表

汉代是赋的极盛时代,汉赋文字之沉博绝丽,气象之闳衍壮阔,此后一切时代,皆莫之与京。陈天倪先生一语道破个中奥秘:“开国之时,气象伟大,故其文雍容揄扬。观西汉初唐所奏各赋,皆唐皇典丽,可见其概。”(黎开云《石牌国立中山大学赋》评语)中国文学之所以推崇诗骚,重视思想深刻、兴慨幽微的作品,与中华民族漫长的苦难历程密不可分。历史上的中国,乱离多而太平少,愈是深刻悲凉、幽微婉曲的作品,愈易引起各个时代的读者的共鸣。而汉代则不同。汉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大一统的朝代,社会稳定、国力强盛,就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者。他决不瞻前顾后,对未来充满希望,他的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待开垦的莽原,他仰观俯察天地的盛美,有着与宇宙同流的豪迈气概。乐观者决不会深刻,但只有汉代那些乐观的作家,才能写出气象恢宏,辞丰文丽的大赋来。

汉朝的书法也特别高古简朴。今天我们看无论是汉代的碑拓,还是汉简里那些不知名的书家的作品,都可以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雄健古直之气。不像后世的书法,笔画越写越紧,汉朝人的字是自然的、舒展的、奔放的。这就正如汉朝人的心气一样,磅礴丰沛,充塞于天地之间。正是汉人高蹈绝尘的生命气质,孕育出了汪洋恣肆的汉大赋。

汉赋的第一位大作家是司马相如。他在游梁国时所作的《子虚赋》流传于世,已被汉武帝所欣赏,后因同邑杨得意为武帝狗监,遂召相如。相如说这篇赋讲的是诸侯之事,请更作天游猎之赋。于是司马相如续写《上林赋》,述天子畋猎。《子虚》《上林》二赋,既可独立成篇,又可以看成是一个整篇。司马相如作出了精心的结构经营,如果我们忽略掉那些奢丽的词藻,只看结构的话,简直就是一篇精彩的小说。宋代的话本小说以至明清的拟话本,在话本的

正篇之前,往往先说一个与正篇相关的小故事,以引入话头,司马相如早就这样干了。

他假设了三个人物,一为楚国的使臣子虚,二是齐人乌有先生,第三位是代表天子的亡是公。《子虚赋》先从子虚追陪齐王畋猎引入,这个场景的作用,是为下文三人的对话张本。司马相如写道:“畋罢,子虚过姹乌有先生。”姹通诧,是夸耀之意。子虚参加完畋猎,为什么要在乌有先生跟前夸耀?这是赋中的第一个悬念。下面是解决这个悬念:

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

子虚曰:“乐。”

“获多乎?”

曰:“少。”

“然则何乐?”

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

短短的一段对话,有曲折,有波澜,文气贯注,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入他精心营造的场景中去。接写子虚先简要铺叙齐王车骑之众,曰:“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骛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汉赋多存上古音,文中“山”与“功”二字,今天读来已完全不押韵了,但在西汉时还是押韵的。对齐王畋猎的描写只是一个小小的铺垫,相当于子虚树了一反例,再来驳倒它。他把《子虚赋》的高潮留给了对楚王畋于云梦的描述,一番侈丽的夸饰,直说得“齐王无以应”,默然不语惘然如有失。但赋写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乌有先生的驳论,更是峰回路转。他指责子虚,“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是“彰君恶,伤私义”的行为。最后对齐国疆域之广,物产之饶,一笔带过,说齐国“吞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何以齐王不回应子虚呢?乌有先生说:“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这一段写得特别斩截,但辞虽断而意不断,这才能引出《上林赋》更加侈丽瑰伟的铺叙。

在《子虚赋》的主体部分,子虚先虚张声势,说楚有七泽,我只见其中最小的云梦泽,但已方九百里。泽中有山,“盘纡岪郁。隆崇峍崪。岑崯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用两句一韵的繁密写法,营造出紧张的带有压迫感的声情。再讲其土怎样,其石如何,其东西南北物产之丰饶,珍禽异兽,不可遍举。至此方切入畋猎之事:“于是乎王乃使专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駮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从麾下的猛士,刻画到楚王的车具服器,每一样器具之前,都有其独特的定语,这是为着突出楚王服御的竞奇呈珍,独一无二。日常语言中不会有这样的修辞,但在赋当中就十分常见,不如此便显不出夸饰的美。就像舞台上的角色,总要粉墨停匀才会好看,而生活中尽管有女子浓妆艳抹,一般却不会化成舞台妆。注释家会告诉你,駮是一种外形似马,却生了独角锯齿的猛兽,虎豹都是它口中的美食,可是它们却被驯服来给楚王拉车;雕玉是刻玉以饰车,鱼须大概是鲸须,用它来做旃(曲柄旗)的穗子,可真是威风!明月,特指会发光的鲛珠;干将是著名的剑师;乌号弓传说是黄帝乘龙升天,小臣不得上,抱着龙身上掉下的黄帝弓号哭,所以叫乌号;服是盛箭矢的袋子,夏服是因夏后氏有良弓名繁弱,其箭亦良,夏服的意思就是繁弱之服……然而即使你不知道这些典故出处,你依然能读出一种壮美雄奇的气势,就像你并不明白古玉上纹饰图案的意思,但一点也不妨碍你去欣赏它的苍古淳朴。

在以四言为主的行文之中,司马相如忽又插了数句三言的句子:“蹴跫跫,辚距虚。轶野马, 陶 。乘遗风,射游淇。”三言音节简短,读来别有一种斩截铿锵。跫跫、距虚、野马、陶 、遗风、游淇都是形似马的兽,排布比类在一起,更增行文的气势。

更为了得的是,在描摹完畋猎的威猛雄武之后,司马相如转而写随从楚王的美人,“于是郑女曼姬,被阿 ,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屋韵)。襞 褰绉,纡徐委曲(屋韵)。郁桡溪谷(屋韵)。衯衯裶裶,扬袘戌削(宵韵)。蜚襳垂髾(宵韵)。扶舆猗靡,翕呷萃蔡(祭韵)。下摩兰蕙,上拂羽盖(盖韵,与祭韵通押)。错翡翠之威蕤(微韵)。缪绕玉绥(微韵)。眇眇忽忽(物韵)。若神仙之仿佛(物韵)。”(括号中所注为上古音系的韵部)在刚强劲健的描写之外,复缀以婉丽舒徐的形象,这样地两相映照,刚者愈见其刚,柔者更显其柔。文艺作品中张力的产生,多由于今昔之比、洪纤之别、阴阳之判的对照。苏轼《和子由论书》诗中谈到书法的秘诀:“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这一创作秘诀,不止书法适用,文学中乃至所有艺术中也适用。上段描写大抵只是在描写美人们衣着的华美,饰品的名贵,行动的曼妙,今人读来会觉得艰深,一是因为 、缟、縠、袘、襳、髾这些名词早已从日常的生活中消失了,二是作者还特地用了不少的联绵字,也是我们读普通的诗文时很不经见的词语。所谓联绵字是指单独一个字不表示意思,两个字连在一起,才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联绵字多从声音上影响人的思维,所以又有声母相同的双声联绵字和韵母相同的叠韵联绵字。文中襞、纡徐、委曲、郁桡、衯裶、戌削、猗靡、翕呷、萃蔡、翡翠、威蕤、缪绕、眇忽、仿佛都是联绵字。一般文体都以达意为尚,反对雕镂刻巧,但赋是纯然的美化文学,愈雕镂愈刻巧,愈见其工。

司马相如的风骨

在我们一般人看来,《子虚赋》的辞藻已经华美得无以复加了,展现出的境界的壮丽,恐怕也让人叹为观止了。但在《上林赋》的开头,亡是公把子虚和乌有先生一笔抹倒。他先咄咄逼人,从治国之大义上说起,谓“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齐国私通外族肃慎,越出国界而畋猎,已违大义;子虚、乌有二位,不去阐明君臣之义、诸侯之礼,只是比谁个的国君更奢侈更荒淫,这哪里是在发扬国君的美誉?反而是彰君之恶,既贬损了国君,又贬损了自个儿。再让一步,说你们何尝见过真正的巨丽之观?天子的上林苑,其巨丽宏伟才远超你们的想象。

他说泾、渭、灞、浐、酆、鄗、潦、潏八条大河,都在上林苑中流过:“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霸、浐,出入泾、渭。酆、鄗、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兮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他写水势的雄浑暴怒:“汨乎浑流,顺阿而下。赴隘 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滂 。滭浡滵汩。湢测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冽。澎濞沆瀣。穹隆云挠,蜿灗胶戾。逾波趋浥,莅莅下濑。批壧冲壅,奔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霣坠。湛湛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再描绘水流由暴怒而转平静:“驰波跳沫,汩濦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徊。翯乎滈滈,东注大湖,衍溢陂池。”叠用联绵字,从字形和声音两方面着手,选色设声,带给人以“巨丽”的感受。

写完上林苑的水态,再写水中物产的丰饶。不惜堆词砌藻,极尽夸饰。接以写苑中山的高峻嵯峨,地势的起伏多变,香草遍野,芬芳袭人。周流泛观苑内,“瞋盼轧沕。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崖。日出东沼,入乎西陂”。辽阔丰茂的上林苑,无物不备,更有“离宫别馆,弥山跨谷”。接下来当然又是一通宏丽无俦的描写。最后说:“若此辈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说的是离宫别馆中,人员齐备。上林苑这样宏大的气魄,又岂是楚齐二诸侯国可比的?

亡是公言天子畋猎,气象极之高峻。他讲述天子的仪仗:“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传说黄帝“驾象车,六蛟龙”,赋中用的是这个语典。“六”字用如动词,是以六龙驾车之意。蜺旌用宋玉《高唐赋》“蜺为旌”的语典。可见司马相如不止自铸伟词,也善于学习前人的文辞创造。皮轩是用虎皮装饰的车,道游则是道车和游车。道车五乘,游车九乘,都在天子的乘舆之前,“后道游”是跟随在道、游之后的意思。天子从行精壮无伦:“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太仆公孙贺和大将军卫青扈从,试问齐楚有之乎?天子所驰骋的场所之辽阔,队伍之雄壮,更非诸侯之国可以梦见:“鼓严簿,纵獠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簿”指卤簿,即出行的仪仗队。河专指黄河,江也只是专指长江,“阹”是打猎时居山谷地势而掩捕,“橹”是用以瞭望的楼,“河江为阹,泰山为橹”,可以想见,天子校猎不囿于上林苑,而是把整个天下作为他的猎场。

《上林赋》写天子狩猎,去尽浮辞,动感十足:“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羆,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豳文,跨野马。陵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陖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豸。格瑕蛤, 猛氏。羂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司马相如在此处惜墨如金,简省到了极致,整段只有两个“之”字和一个“而”字是助字,所以显得特别刚健有力。所谓“生貔豹”是生裂貔豹之意,“手熊羆”是手格熊羆,“足野羊”是足踢野羊而毙之。“绔白虎”是绳绊白虎……司马相如穷尽了每一个字的功用,也将文辞的张力发挥到了极致。

打完猎之后的“游戏懈怠”又是另一番光景:“置酒乎昊天之台,张乐乎轇輵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于遮》。文成颠(滇)歌。”诚所谓“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巴渝》,舞名;《于遮》《韶》《濩》《武》《象》《楚》《狄鞮》,曲名;宋、蔡、淮南、文成、滇、荆、吴、郑、卫、鄢、郢,皆地名。即使是“所以娱耳目乐心意”的,也是“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天子身侧的美人,像青琴、宓妃这些神女一般“绝殊离俗,姣冶娴都”,齐楚诸侯之国,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司马相如虽以辞赋见幸,但他的身上仍然有着士人的风骨。在《上林赋》的最后,是他对汉武帝的讽喻和进谏,这才是全篇主旨所在。他假想天子于酒中乐酣之时,茫然而有思,反省畋猎的太过奢侈,于是乃解酒罢猎,命有司把上林苑的土地垦辟成农田,推倒围墙,填平沟堑,让山泽之民得以生息。池沼中的水产,任凭民取,不再高筑宫墙,常备冗员于其中。发仓开廩,赈济贫穷,让鳏寡孤独的人,都能有以养育。

天子从此便不再游猎了吗?否。天子仍然有游猎之事,但却是升华了的不再奢侈的游猎:“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衣,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乎六艺之囿,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兼《驺虞》。弋玄鹤,建干戚,载云 ,掩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他是把六艺之学当成了新的上林苑,《狸首》是一首逸诗的篇名,不见于今之《诗经》,《驺虞》是《召南》中的一篇,云 即天毕星,载云 是说天子以天毕星为车,即顺乎天道之意。“君子乐胥,受天之祜”出自《小雅》的《桑扈》。天子“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不再以猎获怪兽为目标,他要的是“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天下人皆受其泽,所猎获的是“天下大悦(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乎三皇,功羡于五帝”。这样的游猎,天下谁不喜之?

最后,作者借亡是公之口批评齐楚二国:“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他们的国家不过地方千里,打猎的苑囿却占九百,老百姓何以耕种,何以为食?以诸侯之细,却享受天子的奢侈,老百姓又如何不被其害呢?司马相如后来成为一位有作为的官员,与他即使在侈丽的大赋中也坚守道统是分不开的。

父女辞赋家的为己之赋

大赋务求宏丽,虽是赋家的个人创制,却呈现出国家意志集体精神,堪称庙堂文学的极则。譬如为人君者建造宫殿,必使其高峻雄伟,以使民众生出崇仰之心。汉代著名的大赋尚有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左思的《三都赋》、扬雄的《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等。尝脔一勺,可知全鼎之味。班固父班彪,妹班昭,并为文章作手。他们父女的纪游之赋,在鸿篇巨制的大赋以外别出心裁,是纯然为己的文学,也更加接近屈赋的精神气质。

班彪汉更始年间避难凉州,发长安,至安定,而作《北征赋》,行文结构颇拟屈原《涉江》,以行途所见入笔,夹以感慨,掺以议论。赋的开头抒志直入:“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阨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他每经一地,则生一慨,横今纵古,思往悲来,最后落实到题旨中:“游子悲其故乡,心怆悢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霑衣。揽余涕以於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阴曀之不阳兮,嗟久失其平度。谅时运之所为兮,永伊郁其谁愬?”於邑音wūyì,今写作呜咽,阴曀喻国事昏乱,曀是天阴而有风之意。失其平度,是失掉了正常的社会秩序。永伊郁,就是长抑郁,愬通诉。相比大赋而言,文字要浅近得多。

班彪不是一位自铸伟词的大作家,他的《北征赋》里很多的双音词,都是出自《诗经》《楚辞》,这叫作“用语典”。宋代黄庭坚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说的是无一字,实际是无二字,即没有一个双音词是没有来历的。黄庭坚说的就是用语典。用语典的好处是诗文的文辞会古雅典重,后世诗人文士,莫不重视运用语典,用语典成为中国文学的最基本的修辞手段。不会用语典,无论诗词文赋,都入不得门,只能是中国文艺的门外汉。

班昭因嫁曹世叔,世称曹大家(gū),于班固去世后,续成《汉书》,是历代女作家中成就最高的一位。汉安帝永初七年,随子曹成赴陈留,著有《东征赋》。她的文辞自然而不雕镂,随行见景,因景而生情:因“乃举趾而升舆兮,夕予宿乎偃师”而感慨“遂去故而就新兮,志怆悢而怀悲”;因“历七邑而观览”而生出“小人性之怀土兮,自书传而有焉”的同情;遵路先贤遗迹,而怀想孔子、子路、蘧伯玉,乃有“唯令德为不朽兮,身既没而名存。惟经典之所美兮,贵道德与仁贤”的感悟。她喟叹于后世君子之道“衰微而遭患兮,遂陵迟而不兴”,却更坚定儒家的信仰:“知性命之在天,由力行而近仁。勉仰高而蹈景兮,尽忠恕而与人。好正直而不回兮,精诚通于明神。庶灵祇之鉴照兮,贞良而辅信(shēn)。”处己之严,立身之正,境界之高,于历代女作家中不作第二人想。

清代何义门评论《东征赋》,说是“儒者之言,不愧母师女士矣”。班昭是一位真正的女士,即女性的士大夫。由这位女士的作品,我们可以想见汉代文化拥有着多么健康的体魄。

屈子精神的传承人

《史记》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全面继承了屈子生命精神的辞赋家,是西汉的贾谊。贾谊是洛阳人,年十八,才华颖发,为乡里所称。河南太守吴公十分欣赏他的才华,做上廷尉之后,向汉文帝推荐贾谊,遂以他为博士。贾谊当时年才二十馀,在所有博士中年纪最轻,但能力也最强,甚得文帝信任,一年即超拔为太中大夫。但他给汉文帝的建议触犯了既得利益集团,绛侯周勃、灌侯灌婴、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之属竞相在文帝面前毁谤他,说他“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文帝渐渐疏远他,不采纳他的建议,并将他贬为长沙王太傅。贾谊听说长沙地势卑下,气候潮湿,自度性命不久,兼以迁客之心,意不自得,临湘水而作著名的《吊屈原赋》。这篇赋因纯系个人情感之寄托,故而特别近于屈子的赋。

《吊屈原赋》的第一段有些像后世诗文前的小序:“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交待了作赋的缘由,但已倾注了充沛的情感。接下来他列举种种不合理的现实:鸾凤伏窜于地,鸱枭翱翔于天;不像人子的“阘茸”,因善于溜须拍马而得志,贤人圣者,却因性情方正,而横遭贬抑。伯夷是千古知名的清高之士,世人反颠倒价值,以盗跖为清廉,以伯夷为贪。在不辨真伪、思想淆乱的世人眼中,莫邪这样著名的利剑,竟不及铅刀锋利;转弃周鼎,把破瓦壶当成宝;让疲乏的牛去驾车,以行步迟缓的驴在两旁共驾,却让骏马去拖曳沉重的盐车。殷商时传下的礼帽“章甫”,被用来垫鞋底。如此现实,让贤良方正之士情何以堪!他感叹屈子“逢时不祥”,不由生发出对屈子的同理心:“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离即罹,遭受,与《离骚》之离同义。

《吊屈原赋》与屈子《九章》诸篇最接近,都是引事类比,重在议论。“讯曰”以下,相当于是屈赋中的“乱曰”,是卒章明志、点明主题思想的部分。他说:“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蚁与蛭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算了吧!国人既不能知我,心中的抑郁又能向谁分说呢?你看那飘飞高逝的凤鸟,都引退而远去;看看潜藏九渊下的神龙吧,都要深潜而自保,它远离明光,潜游到水的最深处去,不愿与蚁、蛭、蚯蚓为伍。圣人之所以为世所贵,便因他们生具神德,懂得远离浊世,保藏好自己,如果骐骥被人系羁,不能骋足奔跑,那与犬羊有什么分别呢?贾谊真能理解屈子一颗忧愁激愤的心,否则不会有对屈子“逢世不祥”“独离此咎”的同情。但他的这番论说,却都是对屈子的批评。何以故呢?说人就是说自己,他批评屈子不能做到远害自藏,其实要暗示的却是,自己与屈子正是同一类人,同一副肝肠。“国其莫我知”的“我”,既是指屈子,也是指贾生。

贾谊更进一层批评道:“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辉焉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摇增翮逝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 兮,固将制于蚁蝼。”屈子遭受的痛苦,是“咎由自取”,历观九州,何处不可为?为什么定要怀郢都不肯去?凤凰在千仞之高的天空上翱翔,只在人君有德之世才会停下栖息,一旦发现危险的征兆,立即振翅飞远。宽不过丈的沟渠,焉能容纳吞舟之巨鱼?横行江湖的鳣 ,一旦失水,也会被蝼蚁所制。这里的“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 兮,固将制于蚁蝼”,用了《庄子•庚桑楚》里的典故,庚桑楚谓弟子曰:“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蚁能苦之。”庚桑楚要说明“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的道理,贾谊借用道家的说法,明是指摘屈子,暗是批判小国暗主,不容忠臣,致其为谗贼小臣所害。我们知道,很多时候一个人说话的内容并不代表他的内心,只有通过他说话的语气,才能准确把握他的本意。贾谊是纯正的儒家,《吊屈原赋》在字面意思上都是道家的,但它在语气上,却是儒家的,他的心理状态与屈子同构,都有着“知其不可而为之”“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悲剧情怀。也正因此,司马迁作《史记》,将屈子与贾生并列为传,并垂于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