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罗雪村:陈忠实和他的朱先生
来源:北京青年报 | 罗雪村  2022年08月30日08:02

陈忠实先生写了《白鹿原》,白鹿原里写了朱先生。

朱先生,清末举人,谢绝奉官,书院兴学,能先知天象人事,救济乡民离苦得乐,一身布衣青衫,乃原上一智者、大儒。朱先生做的最了不起的事,是他领衔几位品行端正的乡贤聚于白鹿书院,为后世留下一部卷帙浩繁的《滋水县志》。

说到这部县志,作者在小说第十二章道出一个故事。1926年,正是王旗变幻、民生多艰的年代,一天,正在围困西安城的镇嵩军刘军长来到白鹿书院,问县志里头都编些啥,朱先生答:上自三皇五帝,下至当今时下,凡本县里发生的大事统都容纳,“你的士兵在白鹿射鸡(击)征粮及粮台失火将记入本志,你的团长进驻本县吓跑县长,这在本县史迹中绝无仅有,本志肯定录记”。军长闻之,并未动粗,更没有把朱先生投进监狱。而《滋水县志》“民国纪事”一栏果真记载:“镇嵩军残部东逃过白鹿原烧毁民房五十七间,枪杀三人,奸淫妇姑十三人,抢掠财物无计……”

朱先生离世,白嘉轩感叹:“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朱先生,《白鹿原》的魂!

据闻朱先生确有其人,本姓牛,祖居今仍在白鹿原。

读《白鹿原》,每读到朱先生,总会出现陈忠实先生的幻象。

曾见过陈忠实先生两回,是在其写了《白鹿原》并获得茅盾文学奖以后。一回是2003年在北太平庄总政招待所,同事徐怀谦叫我同去看来京的陈忠实。那天上午,在他住的客房里,我们一直待到中午,他留我们到一层饭堂吃了便饭,又聊了些闲话。现在回想那天都聊了些什么,已经无记。

另一回是2010年中国作协在重庆索菲亚酒店开全委会,午餐时作家委员们围成一桌一桌热络说笑。一瞥,见陈忠实一个人坐在边角一个小桌旁,点上一支又粗又黑的雪茄,一口接一口吸着……这时的他与四周的热闹浮华之间似乎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隔膜。我不忍打扰他,但还是走过去请他题字,尽管他说口腔疼,还是写下“白鹿原头信马行”,说这是白居易的诗。

只可惜,两回见到陈忠实先生时,我还没读过他的书,因为无知,自然没有与他交谈的话题。

2016年闻他离世,心里一惊,但也没有太多感触。直至6年后读了《白鹿原》,我对他似乎有太多的话想说,特别想问他:你写朱先生,是不是在写自己?但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80年代,为写《白鹿原》,他到长安、蓝田等县查阅县志,搜集到很多有价值的史料。我想,假若没有当年朱先生们的“不避官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白鹿原》里那些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和事件该会逊色多少!

如今,想了解中国从清末到民国到1949年这一段历史的流变,乡村城市、兵灾匪患、县府宗族翻云覆雨的兴衰争斗,以及其间各色人等的人兽面目……假若没有这部大书,认知会是残缺的。

文学也是记录,他写小说,也是在治史。读《白鹿原》,他笔下的一个个人物、事件,既不溢美,也不隐恶。他就是这样把一个个一桩桩“嘴上念佛哩,心里咥活(干坏事)哩”的好人坏人、好事鬼事统统写进了书里,让后人看,让后人想,让后人记着。

有人说《白鹿原》是一部意蕴厚重、丰湛的史志;有人说陈忠实乃“一个民族最优秀的书记员”;还有人说他的离世“带走一个民族的秘史”;我倒觉得他恰恰留住了一个民族的秘史——昨天、今天,过去、现在,不断地往而复来。

我感念陈忠实先生,他让我知道了很多,明白了很多。今天,人们怀念他,生发的也是那句感叹: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

人终有一死,生的过程,或积德行善,提炼人生精华,或行恶施暴,种下仇恨恶果,所作所为无外乎留下或美名或骂名。

古往今来,总有像朱先生、陈忠实先生那样做事的人,将所经所历、所见所闻,将那些积德或施恶之人,将他们做过的好事或荒诞、龌龊、诡异之事一并载记。

对于行恶之人,勿以为事了拂衣去。人生有尺,做人有度,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记得朱先生墓室砖头上刻的字:“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而陈忠实先生记下的朱先生那句“不避官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至今仍是声犹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