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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少勇:高贵者的心灵——怀念任洪渊先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少勇  2022年09月06日06:00

编者按:2020年8月,诗人、美学家、文化学者任洪渊先生与世长辞,一位洋溢着纯正刚健诗风、用全部生命热情去拥抱诗歌的人和他的朋友、学生、读者永别了。两年后,《任洪渊全集》《一个人的创世纪:任洪渊纪念文集》相继出版,我们得以从作品和相关纪念文章中再次重温诗家风范。王少勇对任洪渊老师的悼文原发《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21年第1期,此次也一并收入纪念文集中。经作者授权,中国作家网特遴选《高贵者的心灵——怀念任洪渊先生》发布,以飨读者。

《一个人的创世纪:任洪渊纪念文集》,李静 编,四川文艺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

就在我刚刚离开北京,返乡筹办母亲三周年祭时,收到恩师任洪渊先生逝世的噩耗。我第一反应是跪下,向着北方磕了三个头。

母亲的胃癌查出时已是晚期,先生也是。

5月27日,2020珠峰高程测量登山队登顶,我作为报社前方记者队队长,在珠峰大本营紧张地直播。先生打来电话,连续3次,我都没办法接。直播结束后,我给先生回电话,他说:晚上七点来钟我再给你打电话吧,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随后他又强调了一遍:很重要的事情。

七点来钟,珠峰脚下黄昏刚至,珠峰的峰顶被云层遮住。我站在乱石遍布的旷野中接先生电话。他声音很平静,格外的温和,语速也比平时慢。他说:少勇,我的好朋友,我最亲密的朋友。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我最近一个多月身体状况不太好,去医院检查,发现已经是胃癌晚期。你不要忧伤,人生就是这样,我心情非常平静。先生一直慢慢地说着,或许听到了我的抽泣,他又安慰说:你不要忧伤,今生能遇到你这样的朋友,我很知足。我除了继续哭泣,不知说什么。先生接着说:我计划出版三卷本的《任洪渊全集》,委托给你和任汀。随后他开始说关于这三卷全集的设想,每一卷的内容和编排顺序。我赶紧返回帐篷,一边在本子上记,一边哭。

那时我和先生已近半年没见面了。上一次是1月14日,疫情爆发前一周,我去师大看他。先生给我读他刚写的一段自传,他慢慢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我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机,录下先生一手拿手稿一手扬起在空中,激情讲述的样子。晚上,我们去了位于东四十条的大董吃饭,那是我们常去的饭店。每年冬天,我和先生至少要一起做两件事,吃一顿烤鸭,吃一顿火锅。

先生知道我不富裕,他也不像很多教授那么有钱,对我们来说,大董算是奢侈的了。我们轮流请客,先生总是记得很清楚,轮到他时,如果我抢着结账,他就会不高兴。每次我们点三四个菜,两瓶啤酒。菜不点价格太高的,啤酒他喝一杯,有时一杯也喝不完,剩下的再倒给我。

先生是美食家。如果他说好吃,那一定很好吃。他很难容忍那些劣质的食材和糟糕的味道。先生最喜欢吃淮扬菜,奇怪的是,虽然他是四川人,却不太能吃辣。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先生对此有更深刻的理解。记得先生给我讲过童年寄宿姑母家的故事,自传里是这样叙述的:“早上,堂姐天天用一碗蛋炒饭送他们上学。他闻到了油香葱香蛋香,只是他的碗里没有蛋花没有油星。有些早晨,堂姐还叫他去小铺为外甥买卤肉、香肠、花生米,他回来把纸包放在外甥碗边,转过脸去。他埋头吃完自己碗里的饭,一眼也不看外甥的碗。从此,他一生都不看他人的碗。”

疫情刚爆发时,单位门口保安开始查体温,大门都堵住了,我觉得情况不妙,就给先生打电话,让他一定注意。春节过后,先生一个人住到师大写作,自己做饭吃。起初他还到校内菜市场买菜,疫情越来越严重,我建议他不要冒险。于是每隔一周左右,先生让我帮他用外卖软件订一次食品。疫情期间,外卖骑手不允许进小区,只能自己去门口取,因此不能买太多,先生提着上楼吃力。疫情期间,很多商品缺货,每次都不能完全满足先生的需求。大多是这样:鸡蛋10枚、西红柿4个、黄元帅苹果4个、黄瓜1盒、小油菜1盒、云吞一袋、水饺一袋,有时会订1箱牛奶,偶尔订2斤排骨、1包方便面。很难想象先生如何忍受那些速食。他总是说,自己做饭太占用时间和精力。我猜想,那段日子,先生每顿饭可能只是勉强吃几口。

后来疫情稍有缓和,我还给先生订过饭店的外卖。两次红烧肉,但先生说第二次的质量比第一次差太远,一次东坡肘子,但那肘子太辣,他分了几天才吃完。先生在电话里说:总是有饿的感觉,身上也没过去有力气了。我心里很难过,想去看他,但又怕在路上带去病毒,并且师大的小区也封闭着。

在自我隔离的日子里,我和先生每天下午通两小时电话,谈他的诗。我谈我的感受,他谈他的创作过程和与之相关的思想。我自然没有和先生对谈的能力,大多数时间都是他讲我听。有时先生谈得很高兴,说起有趣的事情,我们一起哈哈大笑。有时又会陷入沉思,我们就在电话信号的两端一起沉默着。每天这两个小时,对先生,对我,都是疫情期间心灵的宽慰。我们原计划谈12首诗,形成12篇文章,每篇大概四五千字。刚谈了4首,3月中旬,我就去西藏了。先生说,他计划利用我在西藏的时间继续写自传,并且把已有的四篇对谈基本定稿,剩下的等我回去再谈。

到了西藏,我依然帮先生在网上订食品。有一次他说,某物流在校内开设了一个取货点,可以存放三天,方便随时去取,让我查查走这个物流的有没有合适的食品,比如香肠之类的。说他最近更加感到饥饿和乏力了。我赶紧查了查,给先生订了两包广式香肠。还有一次,先生说肩膀很疼,怀疑是提东西上楼拉伤了,让我帮他查一下膏药。现在想起来,这些或许都是胃癌的症状。我母亲胃癌复发后,也是后背和肩膀疼。先生每次来电话,都很关心我的情况,担心我的安危。可我们不知道,癌细胞正在邪恶地侵蚀他的身体。

先生曾说,没能去西藏,去看看布达拉宫,是个遗憾。他说参加青海湖诗歌节时,在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并未感到不适。我在珠峰时,有次他打来电话,心情很好,听我说了许多西藏的事情。他告诉我有个实景演出《文成公主》,听说不错,希望我回到拉萨时去看一下,给他讲讲感受。先生常对我说,我们只此一身,只此一生,要尽可能地穷尽它,多体验多感受多思考。人生在世,不是看你有多大的房子,多豪华的车子,而是对这世界有什么样的看法。

从疫情爆发到先生查出胃癌晚期,只四个月的时间。而胃癌发展到晚期,大概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癌症病灶不知何时悄悄产生在先生身体里,疫情期间的隔离生活和低质量饮食,无疑加快了癌症的发展。该死的胃癌。

我和先生在2010年初冬的一个诗歌活动中相识,整整10年了。那年他73岁,我27岁。

那是原国土资源作协主办的第二届全国乡土诗歌大赛颁奖活动。每当念及和先生相识相知的过程,我内心都对徐峙充满感激。徐峙是那次活动的组织者,也是先生的学生,对先生推崇备至,自然邀请了先生参加。

恕我不敬,在无锡太湖边第一眼看到先生时,我并没有把那个瘦小的老人和任洪渊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可当他开口说话——我想很多人都和我一样,那些词语以及词语组合的方式,那些智慧如烟花般炸开时产生的震撼,如天籁般,闻所未闻。我被震惊了,仿佛此前我没有真正听到过、见识过汉语。当天晚上,我给几个好友发短信:从此以后不要再说王少勇写过诗,他连语言都未曾认识。

先生常说,拥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拥有什么样的人生。从那天起,先生改变了我的人生。

回京后,我常跟徐峙到先生家里去。那时先生刚刚开始他的自传写作,不过当时他并没有称之为“第三人称自传”,而是“我的邛崃文学地理”,他想用自己的写作,为家乡作点贡献。我们在先生师大的居所,听他从白沫江开始讲起,讲成都透明的氤氲,讲巴蜀文化,讲儒道释。先生的语言如有魔法一般,形成一个强大的引力场。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夜晚获得的心灵冲击依然在冲击着我的心灵。

先生不用电脑,他的手稿大多写在A4大小的白纸上,草书。先生写作总是先打好腹稿,他常常在散步时创作,特别是夜里散步时。一旦灵感来了,心中就汹涌成江河。先生写作速度不快,他对每一句话都有近乎苛刻的要求。先生常说:不要做重复的事,不要做没有创新的事,没有创新就没有意义,就是浪费时间。有时先生写一段,在讲给我听时,会突然说:这个感觉还没完全写透,我再琢磨琢磨。先生一直追求透亮的表达,看似清浅如溪水,甚至隐约能看到底部的石头,实则如深渊般意味无穷。对于语言,他从不妥协。

先生记得他写过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可以想见,那些句子,他经过了多少遍斟酌。可是,在信息社会,脑中的、纸上的,总得录入电脑才方便传播。无比荣幸地,10年来,这件事一直由我来做。有些手稿我是拿回家中录入,因为先生都讲给我听过,即使有些字看不清楚,我也能猜到是什么。有时是在先生家中,他讲一句,我往电脑里敲一句。2012年春节假期,我没回老家过年,先生刚过完春节也到师大的住所写作。我们整日在一起,沉浸在语言中,一直到夕光装满阳台。

先生一边写自传,一边修改他之前的诗作。那本《女娲的语言》,他翻开书,一首一首地给我讲,并直接在书上修改。2015年,先生开始写组诗《第三个眼神》,每写一两首,就读给我听。先生读诗的时候,俨然回到了20岁,激情洋溢,浑身闪耀着光芒。

先生的很多教诲,对我都如醍醐灌顶。先生说,写诗就是写第一感觉。第一感觉并不是指最直接的感觉,而是第一次有的感觉,前无古人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也需要加工、提炼,但它是自身的、自然的,是真实感觉到的。先生说,汉语有很大的空间,词语和词语之间有自身内在的联系,就像把东西摆在一张桌子上,你可以自由地去摆,它们会自己联系在一起。先生说,写作最重要的就是要打破陈规,把词语重新擦亮,并且打破固有的节奏。现在想起先生对我说的这些话,他真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啊。

先生还一直操心我的发展。他认为我不能局限于记者这个职业,可以寻求机会做点文化产业,他还认为只写诗也是不够的,应当写点有分量的纪实文学。他经常督促我说,在忙工作的同时,你要抓紧自己的写作。可惜我愚钝而懒惰,至今一无所成,辜负了先生的期望。

2017年春,我在鲁院学习,先生去了四川,我们许久未见。他回京后,由于师大的房子刚装修完,甲醛超标,就在师大东门对面租了间房子。我在师大对面一个胡同里见到先生,他紧紧握住我的手。那一刻,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老师,而是至亲。

2012年夏,我随远洋科考船赴太平洋两个月。船上没信号,我和先生中断了联系。当我回来见先生时,他说一听到台风的消息,就为我担心。他说,这段日子常想,还没为少勇做过什么。

2011年秋,我的孩子出生,先生赐名王旗。他给我一个北京四中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他在四中讲课的800元讲课费。

2019年冬,我和先生从师大出来,打车去金融街吃饭。车过新街口,行驶在赵登禹路,我们听着某微信公众号朗诵先生的诗。天黑了,路灯的微光照进来,我们在后排坐着。小提琴簇拥着诗句,北京一片寂静。

先生高贵、单纯,因此孤独。天才或许大多如此。

先生说,他一生从未写过一个让自己脸红的字。

我要说,先生一生写下的字让很多人脸红。

先生的高贵是骨子里的,高贵得那么自然,那么绝对。他从不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屈膝,从不谄媚或迎合,也从不违背自己的内心。

先生对我说,年轻时曾有知名学者提出想和他合写文章,但他看不上那人的文字,就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军艺文学院创建时,负责人邀请他任教,并许诺很高的待遇。先生回复:我怕自己散漫的作风坏了军队的风气。

先生常对我说,过了70岁,自己才懂得了一点人情世故。是啊,不然他怎么会退休时只是一位副教授?先生曾把职称评审的经历写下来,但最后决定不放进自传里。先生原谅了,这世上,有什么人或事值得他耿耿于怀?

但先生的高贵不是高傲自负,他待人和蔼、真诚,不卑不亢。如果谁对他好一点,为他做了什么事,他都会记在心里,想办法回报。先生装修师大的房子,也是为了有一个好点的环境招待朋友们。他说,书房收拾收拾,以后朋友们可以经常在这聚会,喝茶聊天,还是很不错的。

先生平时关心时事,常看凤凰卫视的新闻资讯。我们闲聊时,也会聊些时事。对于那些暴露人性黑暗面的事件,先生总是一声叹息。他还特别关注天文、物理学方面的进展。我想这些,都是先生对人类命运和存在本身的关怀。有时听我说起趣事,先生就会哈哈大笑起来,嘴里说着“好玩,好玩”,像个孩子一样。

先生有大智慧,因此孤独。

《女娲的语言》、《墨写的黄河》、《汉语红移》,在我看来,就像向日葵、星月夜、麦田上的乌鸦一样,这个时代还没做好接受它们的准备。

先生总是能读懂其他诗人最核心的部分。洛夫在读了先生关于他的评论后,回信写道:一个诗人能得到如此完整的、多角度的赏析,至少在中国当代诗坛是罕见的,而哲学性地直接切入一个诗人的骨肉中去,你还是第一人。郑敏在读了先生的评论后,回信写道:我的收获是意外的,因为我深深被您的透视,周密的思维和极富表达力的文字所吸引,已经忘记自己这被审视的地位。如果任何解释是一次翻译,您的翻译是一“绝”。

先生评论托尔斯泰、普鲁斯特、昆德拉的文字,也是那么精妙,令人拍案叫绝。他似乎有一双慧眼,能够透过文字直抵内在的真相。

可鲜有人读到了他作品中语言和生命原初的力量,读到那空明的智慧。有些人对先生的解读,令他遗憾,又哭笑不得。先生曾拿着一篇关于《她,永远的十八岁》的评论,笑着对我说,搬来这么多理论,难道他们就没恋爱过?就没对女性有过冲动吗?我知道,先生的笑容背后,是不被理解的悲哀。

先生不仅是语言天才,还是数学天才,并且记忆力惊人。但他并非用逻辑和思辨去面对西方的逻各斯,而是用中国智慧,用汉语。先生以他对生命的强大感受力和对存在的深刻理解,生发出独特的语言体系,并用语言创造出一个宇宙。在这个宇宙中,中西、古今,各种哲学思想和艺术创造,都凭借自身的引力运转,一切时空的界限荡然无存。这个宇宙就是真理呈现的场所。

先生一直在和老子、庄子、李白、杜甫等先辈神交,并且用自己独特的感悟和言说方式,让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活在了当下。这正是中华民族精神重建所需要的宝贵财富。

先生在最后的几年里,一直在寻求被理解的可能性。他曾让我把他的近作,发给一些朋友。每次让我代发邮件或短信,先生都会字斟句酌。哪怕几十个字的短信也精炼文雅,有礼有节。我想,先生收到的真诚回馈,应该低于他的预期。大家都太忙了。

先生说,他侧身走过一代人身旁。我想说的是,他不只侧身走过朦胧诗人身旁,也侧身走过随后所谓一个个诗歌浪潮的身旁。他从不主张或争抢什么,却一直是无法被忽视的存在。正如先生所说:无影的雪照,不遮蔽,也不被遮蔽。

先生并非完全孤独。他常提起夫人,有时一脸骄傲的表情。师母是位真正的大美人,先生书柜里摆着她年轻时的照片,明星一般。师母曾让先生拥有了第二个20岁,让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太阳,要把其他的太阳撞沉。先生常提起他的女儿任汀,哈佛毕业的女儿也是他的骄傲。先生在女儿的教育上倾注了大量精力。比如他曾自创一套数学题,帮助女儿理解数学的原理,而不是死记公式。对此他颇为得意。

先生常提起他的弟子:伊沙、侯马、沈浩波、李静、徐江、朵渔……教育出众多优秀的弟子,令他感到欣慰。

直到先生走了,我才意识到,我陪他度过的这一段,是生命的晚年。

2020年5月底,先生住进了北京大学国际医院。他说是侯马帮着联系的,医疗条件很好,还有最好的大夫。先生说,女儿孝心,要不惜一切代价为我治疗。先生说,你不要担心,我应当还有一些时间。

6月初我回到北京,去医院看先生。一见到他,我的眼泪就差点掉下来。没想到先生消瘦成那个样子,皮包骨头,脸色苍白,说话甚至都感到费力。

我坐在先生床边。先生说沈浩波提出要出版他的全集,他知道出版这种书就是纯投入。他说学生们为他做了很多,他心里很感激。他说想和沈浩波签个协议,一是表达感谢,二是写明如果这套书在收回成本之后还有盈利,版税属于女儿,也算是对女儿的一点安慰。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他随后补充道。

先生又对我说了一遍关于三卷本全集的设想,他说细节我再慢慢和你敲定。还有自传的最后一部分,我们也慢慢敲定。他说现在身体状况还好,专家正在商量治疗方案。

先生问我的情况,我说在珠峰期间写了一些日记,有出版社打算出版。先生眼睛一亮,笑着说,太好了,祝贺你,这次去收获很大。先生让我念一段给他听。我念的时候,先生闭着眼睛听。念完,他说,挺好的,语言明快,有画面,也有对生命的感悟。那一刻,我们仿佛回到了先生在师大的家中。

没过多久,北京疫情复发,北大国际医院一名护士感染,医院封闭。先生手机大部分时间关机,我只能等他电话。每次打来电话,先生都会说,我先向你说一下我的治疗情况。有一天,他说已经做了一次化疗,反应不大,挺好的。先生一直保持着乐观的心态。

可先生说,这里的饭实在是难吃,比食堂的还要难吃10倍。那时先生已经几乎吃不下东西。于是他越来越虚弱。有一天,先生打来电话说,少勇,看来我们得抓紧了,今天美国的专家网上会诊,认为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任何治疗方案了。

不久后,先生转到首钢医院疗养,不再化疗。

先生趟在病床上,在病痛的折磨中,依然写诗,并且写了很多首。除了创作新诗,他还把此生写的所有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先生有时打电话来,特别兴奋,一连复述两三首新诗给我,让我录进电脑。每当这种时候,他声音里充满激情,根本不像一个患病的老人。有时先生打电话来,只是为了修改某首诗里的某个词。他说,这样一改,感觉更通透一点,你觉得呢?先生身边并没有他的诗集,能把自己的作品记得如此清晰,简直不可思议。

诗一直陪伴着先生,也陪他度过了生命最后的时光,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痛苦。

先生最后的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我细胞一样生殖着的墓群/埋不下死亡”“自挽?完成的孤独/无形,无影,大寂寥中无音”。太空恒寂寥,唯有寂寥才是恒久不变的吧,先生的语言和生命来到了最后的完成。

把所有的诗敲定之后,先生开始向我口述补充自传中的一章,他的80年代。先生说话的气力越来越小,有时说几句,就恶心呕吐。再后来,我就很难听清楚先生说什么了,一句话他要逐字逐词地说,许久我才能明白什么意思。每次我都特别焦急,特别愧疚,但又不得不说:任老师,请您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先生也用抱歉的口吻说:没办法,我现在口齿不清。一个多小时,我们只能完成两三百字,中间还伴随着先生的几次呕吐。

有一天,先生在自传中说到他亦师亦友的邵燕祥先生。夜里我竟看到邵燕祥先生的讣告。但第二天,我犹豫了一下,没告诉先生。7月18日,郑敏先生100岁生日,我就想,如果先生也能活到100岁该多好啊。可惜我们的世界无此福气。

有一次先生来电话,并没有修改诗或口述自传,而是和我随便聊了几句,听上去他精神很好,最后他突然说:说说你的情况吧,你还好吧?我愣了一下,说:我挺好的,任老师。我说最近有件好玩的事,有个官员写了本《平安经》,通篇都是名词加上平安两个字。先生笑了笑,没有发表评论。我不只一次后悔,当时说什么《平安经》呢?我应该说内心最想对先生说的话。

我和先生最后一次见面,告别时。先生让护工扶他起身,坐在病床上,郑重地握住我的手,微笑。就像我们每一次见面,告别时,先生总是站得笔直,微笑着向我挥手。先生说:再见。我说:再见,任老师。

2011年夏我去成都出差,抽出一天半时间去了先生的故里——平乐古镇。我去了先生提到过的芦湾、金鸡山,想象自己踏着先生童年的脚步。夜里我坐在乐善桥边喝酒,欣赏乐善桥“美丽的曲线”。第二天一早,我拿着《女娲的语言》,站在乐善桥上,面对奔涌而来的白沫江,朗诵先生的诗。

如今先生长眠在白沫江畔,“如霜、如白露、如梨花雪霰”的白沫江畔。

从平乐回来,我写了首诗献给先生,打印在两页A4纸上,带着去见他,忐忑地读给他听。先生听完说:挺好的,“穿透”一词用得好。但你这是在颂我,你颂我干什么呢?你看古代那些诗人间的交往,都写得很亲切。先生这番话令我脸红,我悄悄地把那两页纸装了起来。第二天,先生打电话说,你怎么把诗带回去了?下次再带来给我吧。先生走前几天,我按照他的嘱咐,去师大整理他重要的书信和手稿。我发现那两页纸就夹在先生珍藏的一叠书信中,百感交集。

愚钝如我,先生在世时,没再写一首诗献给他。10年过去,诗艺也未精进。先生走后,我某夜大哭,草草写了一首不算诗的诗,姑且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吧。

先生,树叶开始落了

我们该去吃顿烤鸭

你那精妙的句子,想念它们的听者了

顺便聊聊诺奖和美国女诗人

聊聊大海的此岸和彼岸

陆地披着一件黑色的幽默

不曾为你停下脚步

先生,我梦见你让我修改

诗中某一行词句

你说生命的感受要更直接

醒来我却找不到那首诗

一定是你新写的吧

我多么懊悔,哪怕记住一句

此刻面对星空

我就不会这般疑惑

丽泽4楼3单元403

是最神奇的所在

时间常常凝固,我逗留在

你的词语和激情中

忘记了窗外还有一群群

狡猾的乌鸦

闻不见偶尔钻进来的

刺鼻油烟味

那些时刻,我看见

一个完整的宇宙环绕着你

其中必定有一颗星球

人们以智慧为粮食

所有讲台和书本

都为诗人空着

每一家饭店都对诗人打折

某日我去找你

请带瓶好酒为我接风

先生,还是像过去那样

我等你电话吧

等听筒里传来你的声音

你另一个20岁的声音

少勇,现在方便和你说话吗?

方便的,任老师

这世上每一对耳朵都方便

您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