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成大的中秋
一
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在四川制置使、成都知府的职位上请辞获准,并于当年五月自成都合江亭下起程,沿岷江东下,返回苏州。途经武昌时,恰逢中秋。应鄂州监司帅守刘邦翰的盛情相邀,他们欢聚于黄鹤楼上。尽管饭席间诗酒酬唱一派欢乐,范成大甚至于席间即兴写下了“却笑鲈乡钓鱼客,武昌鱼好便淹留”的应景之词,但实际上这个中秋之夜他过得并不平静——毕竟,宦海沉浮多年,不停奔走四方,很少与家人安安稳稳过一个阖家团圆、灯火可亲的中秋节。此般况味,有《水调歌头·细数十年事》为证: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
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
停驻武昌,范成大在《吴船录》里也有详细记述,字里行间,一介中年官员的中秋境遇和内心悲欢历历在目:
向在桂林时,默数九年之间,九处见中秋,其间相去或万里,不胜漂泊之叹,尝作一赋以自广。及徙成都,两秋皆略见月。十二年间,十处见中秋。去年尝题数语于大慈楼上,今年又忽至此。通计十三年间,十一处见中秋,亦可以谓之游子。然余以病丐骸骨,傥恩旨垂允,自此归田园,带月荷锄,得遂此生矣。坐中亦作乐府一篇,俾鄂人传之。……所谓十一处见中秋,今略识于此。始自酉年计之,是年直东观,戌年檥船松江垂虹亭下,亥年泛阳羡罨画溪,子年守栝苍,丑年内宿玉堂,寅年使虏次睢阳,卯年自西掖出泊吴兴城外,辰年归石湖,巳午年帅桂林,未、申年帅成都,而今酉年客武昌也。
此处的“尝作一赋以自广”,说的是他1173年帅广西、知静江府时挥笔写就《桂林中秋赋》的旧事。赋前有小序,曰:
乾道癸巳中秋,湘南楼月色甚佳,病起不觞客,又祈雨,蔬食清坐,默数年来,九遇此夕,皆不常其处。乙酉值三馆,丙戌与严子文游松江,有来岁复会之约。丁亥又以薄遽走阳羡,与周子充遇于罨画溪上。戊子守括苍,己丑以经筵内宿。庚寅使虏,次于睢阳,辛卯出西掖,泊舟吴兴门外。壬辰始归石湖,而今复逾岭,叹此生之役役,次其事而赋之。
二
综合这些诗词文赋,就能厘清范成大这十三年间的中秋经历:
1165年:寓直三馆,简而言之,就是在单位值班。宋时三馆,当指昭文馆、集贤院、史馆,另有广文、太学、律学三馆,为中央教育机构,亦称三馆。其时,范成大仕途顺畅,当年三月迁校书郎,六月兼国史院编修官,十一月又迁著作佐郎。
1166年:与严子文同游松江,并相约来年再聚。严子文者,严焕也,常熟人,宋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进士,曾任徽州、临安教官,孝宗乾道三年通判建康府,事见《琴川志》卷八。范成大在徽州司户参军任上时,严子文恰好任徽州教官,两人交谊深厚,唱酬之作颇多。只是此次同游松江却鲜见于诸种史料,待考。
1167年:与周必大相会于宜兴。这应该是他度过的一个比较快意的中秋了。
1168年,处州知州任上。
1169年,在临安翰林院值守夜班,有诗《己丑中秋寓宿玉堂闻沈公雅大卿刘正夫户部集张园赏月》为证。
1170年,出使金国的路上。
1171年,已经接到静江知府的任命,遂有短暂回乡,途经吴兴。
1172年:在石湖。这是十几年间唯一在家乡度过的中秋节。
1173年:桂林任上,“病起不觞客,又祈雨。”
1174年:桂林任上,已经接到任四川制置使的诏书,故有“而今复逾岭,叹此生之役役,次其事而赋之”的感叹。
1175和1176年:均在成都任上。
1177 年:返乡,中秋过武昌。
粗略统计下来,十三个中秋佳节,范成大不是值守岗位,就是人在途中,在家乡石湖只度过了一个中秋。中秋,是团圆之日,尤其在故乡感备受重视的古代,人们格外在乎。然而,对范成大来说,却鲜有团圆与回乡,这是他心底的一份疼痛与悲伤。
三
相比之下,范成大在桂林度过的中秋节,虽然有人在异乡的羁旅之思,但仍能沉浸于勤政为民的踏实与自足之中。
他的《广西祭遗骸文》,即是明证。
当时的广西,乃南蛮之地,生活习俗与中原文化差异较大,甚至存有诸多陋习。有东南三贤之称的张栻在就任静江知府次月,“访闻管下旧来风俗不美事件”,并写下《谕俗文》,列举并痛斥了当地六大不良风俗:一是遇事妄听巫师邪说,归罪父祖坟墓不吉,发掘取棺,栖寄它处,谓之“出祖”;二是丧葬之礼不遵法度;三是婚姻之际亦复借度;四是生子多不举;五是病不服药,妄听师巫淫祀祈祷;六是诱引他人妻室贩卖他处,即“卷伴”也。
范成大上任后,即对“出祖”及丧葬之俗进行人性化的改革,这从他撰写的《劝谕葬亲榜文》里可见一斑。他在榜文里明确规定,“仍自今后,不得以改葬为名,发掘先垅”。紧随其后,他委派官员将远游客死、狼藉散乱的尸骨,以公费的方式安葬于公墓,以求魂灵安详。
据嘉庆《临桂县志》记载,“宋乾道间,范成大与民期约,以秋八月十五日皆葬所亲,否则即以不孝不道论。至期收葬者十九。其无亲识及子孙飘零者,官为聚而窀穸之于城北,各以石揭其姓名。”
不仅如此,范成大还亲撰祭文,详述自己的观点:
桂林之俗,或不葬所亲,寓其骨于浮屠,而莫小也。与夫远游客死,遗骨委骼,狼藉散乱而弗收者,不知其几也。呜呼,若尔诸君,生何罪于天,而今乃至于此也?太守之来,恻然动乎其心,若己手之而弃也。属吾同僚,出公币,营燥刚,宽觉华之原,钟官之墟,郁然磔然,以为诸君之墓隧也。举凡无归之骨,而客之域于前列者,有官君子也。分封于两旁者,姓字不得,冥漠君之类也。祭之虽非其亲,藏之虽非其里,有以安而归之,何异于亲与里也?
范成大以一己之功,推动着地方文明建设,其情切切,其意拳拳,令人感动。他不仅要主动适应迥异于中原的日常生活,更在努力破除民间陋习,在移风易俗、提高地方文化水平等方面,都做出了卓越贡献。
四
应该说,1167年的中秋节,范成大过得最为快意。
这一年,他跟老朋友周必大有过几次相聚。他们两人的初识,结缘于昆山名士王葆。王葆,字彦光,昆山人,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进士,高宗时代官至监察御史兼崇政殿说书,后官至浙东提刑。他是周必大进士及第的覆考官,并招周为婿。而王葆又恰好是范成大父亲范雩的好朋友,范雩去世之后,据《吴郡志》载,“成大以早孤裂业,一日呼前,喻勉切至,加以诘责,留之席下,程课甚严”。在这个过程中,两人结下了亦师亦友的深厚情谊。就在这时,周必大亲迎昆山,与范成大一见如故,结为好友。此后,也就是1162年,他们相逢于临安馆阁:范成大入监行在太平惠民和剂局,周必大为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这一时期,他们跟陆游一起,经常举行各种诗酒酬唱的雅集活动。后来临安一别,等再次相逢,已是1167年了。这一年二月,王葆病逝于宜兴,周必大从江西吉安赶来处理丧事,恰逢范成大罢免归乡,得地理之便,自然也就全程参与了王葆的葬礼事宜。五月,周必大得闲来苏州,他们有过一次短暂相聚,周必大在《泛舟游山录》详记其行,临别时,范成大也是十里相送,赠以松黄、新茶等礼品。八月十三日,范成大又赶至宜兴,与周必大相聚,一起在罨画溪边送夕阳迎素月,诗酒酬唱。罨画溪是宜兴东南的一条小溪,本名东溪,又名东舍溪、五云溪,因溪水两岸多景色秀美,倒映如画,又名罨画溪。据《周必大年谱》记载,八月十三日夜,他们投宿于洞灵观,“檐溜通夕如滩声”。之后,一起游玩数日,直到八月二十四日周必大携家从宜兴返回,范成大也回到了苏州。
四年后,也就是1171年,范成大知静江府回乡待阙时,途经吴兴(今湖州),碧波浩渺的太湖水让他再次想起了此次纵游山水的美好时光:
罨画溪山,行欲遍风蒲还举。天渐远水云初静,柁楼人语。月色波光看不定,玉虹横卧金鳞舞。算五湖今夜只扁舟,追千古。
怀往事,渔樵侣。曾共醉,松江渚。只今年依旧,一杯沧浦。宇宙此身元是客,不须怅望家何许。但中秋时节好溪山,皆吾土。
别有意味的是,此处的溪山让人不禁联想到苏轼寓居宜兴时写下的“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在我看来,他们对溪山的心意,是息息相通的。
五
在范成大的诗文里,有诸多跟中秋有关的句子,每一句都是一段故事,一段心境。他对中秋的抒写如此之多,恰好反衬出内心的敏感。以《中秋卧病呈同社》为例:
人间佳风月,浩浩满大千。
俗子不解爱,我乃知其天。
以此有尽姿,翫彼无穷妍。
受用能几何?北溟一杯然。
天公尚龃龉,不肯畀其全。
卧病窘诗料,坐贫羞酒钱。
琼楼与金阙,想像屋角边。
如闻真率社,胜游若登仙。
四者自难并,造物岂我偏。
此诗写于范成大在昆山荐严寺苦读时期,当时,他与马先觉等诗社诸友交往甚密,酬唱之作甚多。但是,范成大自幼一直多病,4岁时差点因病而逝,而诗中言及的这次中秋雅集,他就因病而缺席。因此,范成大既真诚坦率地写下了这份小遗憾,还对命运的不公发出质疑,而这也正是一个青年人对人生的迷茫。
再比如,无月中秋,也是范成大笔下的一个重要意象。他有一首七绝《中秋无月》:扑地痴云欲万重,家家帘幙护房栊。世间第一无情物,谁似中秋雨与风。看得出,这是一个内心痛苦的中秋,到底是因无月而痛苦呢,还是因风与雨而痛苦呢,不得而知,但是,他的“世间第一无情物”的感喟,却有石破天惊之感。他在另一首《中秋无月复次韵》里同样感叹:
屋山从卷杜陵茅,门径慵芟仲蔚蒿。
澹澹白虹风晕壮,纷纷苍狗雨云高。
凌空累箸仙无术,半夜撞钟句谩豪。
枵腹题诗将底用?真成兔角与龟毛。
淳熙八年(1181),隐居在石湖之畔的范成大被再次起用,任建康(今南京)知府。任上,范成大赈济灾民,减徭役,爱护百姓,政声显赫。这一年的中秋,他就是在秦淮河边度过的,还写了一首《中秋清晖阁静坐,因思前二年石湖、四明赏月》:
前年银界接天迷,去岁金盘涌海低。
漂泊相逢重一笑,秦淮东畔女墙西。
显然,此时的范成大已经变成一个爱回忆的老人了,如诗题所言,身在秦淮边上,心却在石湖之畔——也许,只有故乡的月才能给他内心的慰藉。而他回忆的也正是两年前泛舟石湖的旧事。淳熙五年(1178)六月,官拜参知政事刚两个月的范成大遭前御史弹劾,引咎归吴,直到淳熙七年一直赋闲在家。他在家乡度过的中秋,正如《中秋泛石湖记》所记录的,快乐逍遥,无法忘怀:
淳熙己亥中秋,至先、至能自越来溪下石湖,纵舟所如,忘路远近,约略在洞庭、垂虹之间。天容水镜,光烂一色。四维上下,与月无际。风露温美,如春始和,醉梦飘然,不知夜如何其。惟有东方大星,欲度蓬背,自后不复记忆。坐客或有能赋之者,张子震、马伊、郑公玉、章舜元,客也。
家人旧友,欢聚一堂,从容觞咏,幽游湖间,这样的中秋之夜,既契合范成大的诗人身份,也契合他归隐湖山的梦想。然而,对于官海沉浮游历四方的范成大来说,中秋节的那轮明月,多半时间悬挂在异乡的夜空。这样的人生际遇,让他对中秋有了别样的体味。好在,他于异乡的天空下活出了自己,成为南宋王朝“达于政体”的名臣,成为彪炳诗坛的田园诗人。
是啊,范成大就是南宋诗坛里最亮的那一轮明月。
补白——
寻找范成大
◎叶梓
在我并不多的几千册藏书里,有一本极不起眼的诗集:《范成大诗选》,周汝昌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11月北京第2版,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之一种。书的扉页上,我用稚嫩的笔迹写下这些话: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玉国存阅。
邮于1989年4月7日。
1989年,我还是一个13岁的青涩男孩,刚刚迷上文学,读六年级,在《甘肃农民报》上发表过一首仅有五行的短诗。那时候最大的“爱好”,就是手头有本新书,会在上面大言不惭地写一句话,比如“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比如“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时光漫漶,当时我在那个名叫杨家岘的小山村,是从哪里邮购到这本售价仅为一块一的书呢,已经彻底想不起来了。最让我好奇和不解的是,为什么没有邮购一本李白、杜甫或者与范成大同时代、比他更著名的陆游的诗集呢?为什么偏偏是范成大?
这一切,都无从解释;这一切,又仿佛是命中注定。
或许,答案就在风中飘荡。更有意味的是,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这本已经发黄的竖排繁体的诗集,我硬是从甘肃天水带到了浙江杭州,复从钱江南岸带到了苏州的寓所——我现在寓居的地方,离石湖不远。
石湖,是太湖的支脉。而自号石湖居士的南宋诗人范成大,为官一生,游历四方,晚年就回到家乡的石湖边,筑堂造房,写诗作文,赏梅酬唱,度过了人生中最华美的一段时光。有一次,我在秋风轻拂的石湖边散步,经过范堤时,决定认真读一读范成大。未曾料到,初读之后一发而不可收。彼时,我正在为了所谓的职称庸俗地进行一项关于洞庭商帮的研究,但我还是果断地选择放弃,一心扑在范成大的著作上。
经过两三年的持续阅读,我对这位南宋诗人的生平和创作有了全面系统的认知。其实,他是一个被遮蔽的诗人,虽然也是“中兴四大家”之一,但名气似乎不及杨万里和陆游。事实上,他的大型组诗《四时田园杂兴》以独特的风格雄立于古代诗坛,就连钱锺书在编选《宋诗选注》时,也夸赞其为“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考究他三十余年的官员经历,也是政绩斐然。无论是不辱使命的出使金国之行,还是在丽水、宁波、桂林、成都、南京等地为官一任,都能在兴修水利、发展文化、安抚灾民等方面做出卓越的成绩。
这几年,每每阅读他,我都会冒出一个想法,就是沿着他当年的为官之路重走一趟,像《吴船录》那样纵游山水、考察风土。然而,终究是人过中年俗事缠身,这样的行走哪能是说走就能走的呢。但是,我已经给两年后的自己设计出了一条考察路线,就是从苏州到桂林,再从桂林到成都,然后复从成都到苏州。这条三城环绕的闭环线路,是范成大人生履历中极其重要的几年,《骖鸾录》《桂海虞衡志》《吴船录》均写于此。
我以为,倘若成行,这样的寻找更是对一个伟大人物的遥遥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