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我”进入的自然文学书写:线与网
来源:文艺报 | 沈念  2022年09月09日09:05
关键词:沈念

我在老家见到过很多的渔网。西城区有一条黯然失色的老街,街上一长排渔具店,老板都是有手艺的人,没顾客的时候,他们就坐在店门前的石阶上,将一根根结实的尼龙线织成一张将要下水的渔网。一张网会遇见什么,会有很多答案。织网的人,买网的人,撒网的人,都有不同的回答。

一个写作者,也就是以文字为线,写一本书,织一张网。每本书总会遇到理想读者。一年前,我写完《大湖消息》,这张“网”就是在洞庭湖中打捞着那些水月逶迤、物是人非。一个读者无意中读到刊物上某一章节的链接,辗转找到我,帮我纠正了一个错误。因为写到湿地、候鸟,我写了一种叫勺嘴鹬的鸟,这位相当专业的读者指出应该是反嘴鹬,虽是一字之差,但可以说是知识性错误。勺嘴鹬数量非常稀少,且都是沿海岸线迁徙,那就不可能出现在我所写的东洞庭湖。我一查,果然如此,又赶紧找来采访本,发现潦草的记录是反嘴鹬,是自己电脑写作时将两种真实存在的鸟混淆了。

这位读者是一个业余写作者,但在业界有着“三湘第一女鸟人”的美名,她花了很多年的时间,写家乡河流之上的四季与一天、风雨与昼夜、虫鸣与鸟啼。我们认识后,有一次她来访,绕着我工作的大院走了一圈,后院小山栖息着不少鸟,根据听到的鸟鸣声,她不假思索就能确定是什么鸟,有些什么特性,说得头头是道。当她说能听懂上百种鸟声时,自信的表情,不容我有丝毫质疑。我心里说,好吧,你是专业人士。其实,她也是半路出家,只是热爱自然,热爱山林、水流和飞鸟。她结识了一帮自然保护志愿者,全国各地跑,天南海北地跑,去追鸟,去看鸟,用文字画出它们在天空中的生命线。我对她说,那不只是一条线,而是一张网。一张迁徙、繁衍、生死之网。

因为写大湖,这些年我不断返回。从起初的懵懂无知,从直觉的对错判断,到一种浓郁的生态忧患意识弥漫心中,到以生态整体观来观照笔下的万物生命,如同一场心灵之旅,终在荒漠中找到甘泉。我突然抬头发现,当下写作者聚焦自然生态的目光和笔墨越来越多。多了是好事,但滥了就很糟糕。一个难题横亘眼前,面对兴衰变化、原始状态与人工修复,站在审美与人性的双重角度,孰重孰轻,又如何做到不偏不倚,就会成为写作的难度。遇到且挑战难度的写作者,其实是幸福的。我的疑虑被生态整体主义的理论创始人利奥波德解答,他在《沙乡年鉴》中谈到人与大地和谐相处时说:“你不能只珍爱他的右手而砍掉他的左手。”于是,面对湖洲之上的生命,我的书写视角是多维的。鸟不只是属于天空,鱼不只是属于流水,植物不只是属于洲滩,人不只是属于大地,它们所组成的生命有机系统,任何一个环节的塌陷和破坏,都可能导致系统的紊乱。

人的一生能记住的夜晚并不多。某天半夜惊醒,我想起身在何处,是离城一百余公里外、与东洞庭湖一堤之隔的小村庄。那是典型的南方村庄。那里水汽弥漫,田野开阔,陌生唤醒无穷无尽的记忆,又仿佛任何记忆都被覆盖在身上的黏滞潮湿抹去了。那次是参加东洞庭湖冬季水鸟调查,我住在一个渔民家中,有一间偏房的墙上挂满各种奇怪的渔具,渔网、鱼篓、鱼籇、鱼刀、鱼盆、鱼案、鱼镖、鱼斗、鱼笠、鱼夹子……它们身上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鱼腥味,有的很长时日上了墙就再也没下过水。入睡前,我参观了它们,夜里它们就参与了我的梦境创造。梦中的它们和过去使用它们的主人发生了角色变换,人钻进了鱼篓鱼籇,手脚收缩,曲身扭动,满脸撕裂,发出挣扎的呜咽,如同荒诞的水边舞台剧,又像一个被雨淋湿的南方寓言。

我就出生在离这个村庄不远的小县城,更早之前,它只是古称云梦泽的洞庭湖所覆盖的一个渺小的点。地壳运动,围湖造田,人进水退,它成了洞庭湖和长江之间的高地,也是分水岭,其北面是长江,东面和南面是洞庭湖,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人,从小就处于一种水的夹围,天生就知道“江湖关系”的重要性。这里的人们不会考虑盖房添置物件,吃穿用度大手大脚;人们喝早酒、吃夜酒,无辣不欢,以此驱逐体内的湿气;人们习惯了洪水肆虐,习惯了你抢我夺,习惯了一无所有又重头再来……当我开始写作之后,发现我其实一直在处理这片河汊众多、江湖川流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地方性格、地方经验和地方故事。

写作中永远要处理好一生“所见”的问题。怎么看,是方法与路径的必经之路,也是问题与意识所在。我在湖洲上行走,我睁眼闭眼就能看到水的波澜四起,听到水的涛声起伏,水的呼吸所发出的声音,是液态的、颤栗的、尖锐的,也是庞大的、粗粝的、莽撞的。我原来以为岸是水的疆界,但在行走中我懂得了水又是没有边界的,飞鸟、游鱼、奔豖、茂盛的植物、穿越湖区的人,都会把水带走,带到一个我未曾想到达的地方。我在湖区看到成千上万、种类繁多的鸟,鸟儿不为天空歌唱,但会为身旁的水流唱鸣。我仍然存有诸多疑难,直到梭罗告诉我:“问题不在于你看见什么,而在于你怎么看和你是否真的看了。”那几千年积淀下来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观点、思维模式和认识角度,轻易不会发生位移,但我们必须像西西弗斯推动巨石,必须去撬动那些上了枷锁的观点——也许你不是在看自然物,而是在看自己的影子。

多少年在湖上的渔民都是“天吊户”,他们没有户籍,也不是农耕文明的农民,而是沿着水流四处飘零的人,他们所赖以生存的是真正的江湖世界,他们是本源上的江湖儿女,他们的流动性所孕育出来的地方性格,走到哪里,就传宗接代在哪里。有一部分湖区文化,是依靠渔民在随波逐流,愈行愈远的。他们相信神意、邂逅、善良、浪漫,有一种把自己交付给陌生人的勇气,这与水的流动性天然地关联在一起,但随着渔民上岸、转产转业和全面禁渔,这个大规模的特殊职业群体会改头换面。他们是见过风浪的“洞庭湖麻雀”,他们是在水流之中获得生命的力量。但今天他们没有了船,剩下的只能是一边眺望湖水一边给下一代讲述过去和先人的故事,过去故事中的颠沛流离、苦难传奇、战胜和妥协,在城市化、工业化的今天,就成了一种文学上的叙事。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那些渔民的讲述告诉我,这是错的认知,对的世界没有谁一定要打败谁,言外之意,自然世界的生命一切平等。世界上的所有,需要互相尊重和关怀、敬畏和呵护。人必须学会遵循自然秩序而栖居,继而在自然整体和谐前提下学会审美表达。前人和经典文学作品中已然作出示范——庞德在《树》中想象“树枝像手臂一样从我身上冒出”,变成了一棵树;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写奥菲利娅融入自然之死,“本来就生长在水中一般”;阿特伍德小说《浮现》的女主人公睡在野外自己挖的洞穴里,像动物一般生存,最后完成与自然的彻底融合,“我是树和动物闪烁其中的东西,我是一个地方”;唐代王维在《鸟鸣涧》吟诵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以通感手法道出了“人就是山林,山林就是人”。

写作者与自然应该是无距离的,应该像梭罗说的,有一种神奇的自由,仿佛就是自然的一部分,继而整个身体成了一个感官,每一个毛孔都吸取着快乐。这种吸取是身处自然中的忘我、融入,也是享受。我写水,写湖,写散发出的许多气味,其中有一个重要的“鱼腥味”。这是一个地方写作者要守护和传承的,也是还需要继续挖掘和深耕的。也许写作者深挖精耕在一隅一地,不离不弃,可能一辈子白写了,但也许又生成了其它的意义。好作品的点睛之笔、气质不同之处恰恰就在于个人性,因为这种个人性(鱼腥味)是自然与地方性所滋养并生发(创造)出来的。

即使相距遥远的世间万物,也是气息相通、休戚与共的。大地之上发生的事,在她的孩子身上都会发生。人永远只是网中的一根线,编织一张完整的生命之网是永恒的梦想。我们对待这张网的态度就是对待自己的态度。写作者真正的身心融入自然,才能知道抽取哪根线,才会找到线所在的具体位置,或者就是安心做一条线。长久以来,我把爱默生的一句话放在枕边,入睡前、梦醒后,都听他说一次:“对自然的无知程度也就是他对自己的心灵尚未把握的程度。古代的箴言‘认识你自己’与现代的箴言‘研究大自然’最后成了同一句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