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艺术家”王蒙:不老的青春
三年前,85岁的王蒙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三年过去,88岁的王蒙仍在写作,最近,他的中篇小说《霞满天》发表在最新的《北京文学》上。《面对面》推出《共和国功勋人物》,在北京专访了王蒙。
“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 作家 王蒙:我最近在《北京文学》上发表的《霞满天》引起了非常热烈的反应,我对文学的沉醉是真的。
作为与共和国共同成长的文学创作者,王蒙见证了中国当代文化的创作之路。2020年,50卷本的《王蒙文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总计近2000万字。如此著述颇丰,王蒙仍对自己最新发表的中篇小说《霞满天》颇为看重,小说发表的同时,他还写了一篇500多字的创作谈《日子》,结尾处有这样一段话:因为有文学,记忆不会衰老,生活不会淡漠,感情不会遗忘,话语仍然鲜活,思维仍然噌噌噌,童心仍然欢蹦乱跳,诗意仍然在意在胸,日子仍然晶晶亮,我可以告诉读者,我的处女作《青春万岁》的另一个备用题名,叫作《亮晶晶的日子》。
青春万岁
这是根据王蒙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青春万岁》,写这部小说时,王蒙不满19岁。
记者:14岁入党,19岁就写出了《青春万岁》,我们站在您现在的这个岁数回过头去远远看着小时候的自己,您觉得那时对这个国家的期待是什么?
王蒙:我1934年出生,三年以后日军搞出了卢沟桥事变,占领了北京,我幼稚园和小学阶段都是在日本占领军的刺刀下度过的,我到现在都记得,比如当时北京城墙还没拆,离我那最近的是阜成门,那时候叫平则门。出平则门的时候要给日本兵鞠躬,要鞠90度的躬,他还带着恶狗,这样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当时一帮小孩子们,我那时候11岁都非常激动,而且我忽然明白了,过去我有些零零星星的感受,但是不能概括起来,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中国人,我要为中国献身。
记者:谁教您的?
王蒙:没人教,整个人民的心情就是这样,你不能让外国兵占领着你,你不能从那过还得给人鞠躬,家里人还嘱咐,你得鞠到90度,不到90度放出狗来咬你。有一次跟一个美国友人说这个,他都非常感动,他说他从来不能体会在占领军的刀光剑影之下,一个儿童会怎么生活,他说他没法想象。
王蒙出生在北京,11岁时跳级考上了北京的平民中学,他读巴金的《灭亡》、曹禺的《日出》、茅盾的《子夜》、鲁迅的《祝福》,还因讨论时事政治话题在全市中学生演讲比赛获了奖。不到12岁的时候,王蒙和平民中学里的中共地下党员取得联系。
王蒙:他带来的是希望,带来的是新的世界观。这里还有一个因素,从1945年热烈欢呼日本的投降,到1946年春夏,那时候已经开始了对国民党的许多不满,贪官污吏,美国军队从天津塘沽登岸以后设立了美军电台,突然一天因为日伪时期北京交通是靠左行走,但是说美军的军车要来,没有任何准备、训练和技术措施,国民党就宣布从明天起靠右走,乱成一团,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青年学生,一是唾弃日伪和汉奸,二是失望了国民党,然后就倾向于左翼思潮,倾向于共产党。
1948年,差5天才满14岁的王蒙,成为一名地下党员。1949年,不满15岁的他成为北京团市委的干部。
王蒙:我亲身体会到了新中国的成立,旧中国的破灭。我知道不是每一个年轻人都有这个机遇,与闻其盛,能够跟时代体会到这些大变化,我应该把它写下来,如果不写下来的话,人是不断变化的。我怕有人把它忘了,我也怕我自个儿把它忘了,这是历史,这是人民的命运,这是国家的命运,所以我写下来是有意义的。
为了记录下亮晶晶的日子,19岁的王蒙开始动手写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他选择了他熟悉的群体,一群高三学生,来表现大时代中年轻人的理想主义。1957年,小说的部分章节在《文汇报》和《北京日报》上发表,但这部小说的出版却要等到22年后。
《青春万岁》从写作完成到最终出版的22年,是王蒙从青年到中年几经转折的人生。
扎根新疆16年
1963年,王蒙做出了一个重大选择,他卖掉北京的家具,带着一个三岁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远赴新疆。他先在乌鲁木齐任杂志社编辑,之后又去到伊犁市伊宁县下属的巴彦岱公社二大队,在那里,他停留了16年。
用16年的时间成为维吾尔语博士后,是王蒙的一个比喻。在新疆的16年时间里,王蒙没有发表过一篇小说,但他没有停止过写作,只是他在新疆完成的作品也和《青春万岁》一样尘封多年。
王蒙:我到新疆以后,时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副书记管文教的林渤民同志就说,头一条建议就是要学维吾尔语,要真正能了解新疆、写新疆,说深入生活,跟简单地做一个经济调查、自然调查不一样,深入生活是要和人民搞恋爱的,搞恋爱不能带翻译。
记者:那您会不会问我学这个有什么用?
王蒙:没有我维吾尔语的底子,我《这边风景》70万字,上下两册写得出来吗?
2015年,81岁的王蒙因长篇小说《这边风景》首获茅盾文学奖,这是新疆生活16年给他的馈赠。70万字的《这边风景》被人们称为中国当代文学中“《清明上河图》式的民俗画卷”,但王蒙说,这部作品把维吾尔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喜怒哀乐”“打馕、做汤”“洞房花烛夜”都写到了。在这种意义上,作品的主角或许并非哪一个具体的人物,而是“生活”本身。生活让巴彦岱成为王蒙的第二故乡,他常说新疆人民对他恩重如山。
王蒙:我们关注人民的命运,我们书写人民生活的变迁,我们不是仅仅为了个人的抒情、个人才俊的显示才写作,而是希望它对国家有利,对人民有利,能够表达人民的愿望和心声。
1979年,王蒙回到北京,完成于22年前的《青春万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3年,由《青春万岁》改编成的电影公映。
青春的光芒没有因时代变迁而褪色。2020年,这部作品被收录进新中国70年70部作品典藏丛书中。
书写到老
上世纪80年代,文学是活跃和充满着各种尝试的,王蒙的创作除了一如既往地关注现实之外,也在寻求着艺术手法的创新。《夜的眼》《活动变人形》《蝴蝶》《布礼》等小说和他的散文及评论都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1986年6月,身为中国作协副主席的王蒙出任文化部部长。据说,这一消息让他的一些老朋友感到吃惊,因为他们了解王蒙对写作的热爱。
王蒙:因为我对写作非常重视,我不是拿它当一个敲门砖,也不是写着玩的,我是把它看成我一生的追求,所以我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是坚辞这件事情。
记者:不愿意干。
王蒙:我就说我一辈子想好好写小说,但是我也相信政治生活一定的权威、一定的地位对一个人来说是有意义的,如果你真心做一些好事的话。所以我为什么从接受这个职务时就提出来,我只能做3年,因为如果我在这个岗位上不只是做3年,连我的习惯,连我的追求也会发生变化。
三年之后,王蒙如约卸任文化部部长,此后他担任过中央委员、政协委员、政协常委,他注重发掘培养年轻作家,以保持文坛的多元与活力。而他投注于创作的激情,也一如19岁青春年少时的昂扬和饱满。2019年,在新作《生死恋》的序言中,王蒙写道:“王蒙老矣,写起爱情来仍然出生入死。王蒙衰乎,写起恋爱来有自己的观察体贴。有一种说法叫成长到死,那么小说也可以创造到老,书写到老,敲击到老,追求开拓到老。”
记者:王老,如果说年轻的时候人要学习,我问问您,您都88岁了,在人生这个阶段您还学习不学习了?
王蒙:学习不是每一件东西都立刻有用的,你说数学、物理、化学,现在用不用?但是你用得着要学习,用不着你训练自己的思维头脑,推迟你的痴呆也要学习。
80岁之后的王蒙依然保持着学习和创作的热情,他潜心研究国学,先后出版了《老子十八讲》《与庄共舞》等文集。因应时代的变化,他写了这本《写给年轻人的中国智慧》,帮助年轻人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他还推出王蒙讲《红楼梦》的音视频节目,在新媒体上赢得几百万的播放量。
生活中,年近90的王蒙仍在坚持游泳、走路,笑称自己是耄耋肌肉男。他称自己的书房是车间,在这个车间里,他仍是文学生产一线的劳动力。
记者:您说您现在的岁数,按照我们古人说已经耄耋之年了。
王蒙:马上就鲐背之年了。
记者:您觉得耄耋之年、鲐背之年还有没有青春?
王蒙:耄耋之年就是耄耋之年,这是必然的。我的视力也在下降,听力也在下降,我现在还有功能退化的这种性质的某些病症出现,这是难以避免的,我只能正视。该休息就休息,该歇菜就歇菜,所以这没有什么。但是能做的事,能学习的我还要学,能写的文章我还可以写,能说的话还可以说话,能接受的采访我还接受。如果不能了,那当然就跟人家说不行了,有点糊涂了,话说不清楚了,口齿也不灵了,那就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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