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野有贤师
县城的中心街最显眼的是那座红色小楼,它是半圆形的,有一点外国建筑的味道。有人说它在伪满时代就已经存在,时间很久了。这是进城必经的地方,县文化馆和剧团都在此办公。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常常出没在这座小楼,师范学校毕业后,还在那里工作过两年多。
最初去小红楼,我还是个知青。到乡下插队的第二年,在父亲的介绍下,开始给县文化馆的小报投稿,稿子寄给的是赵明老师,而具体的编辑是几位老同志。这些人对于我的成长,帮助很大。赵老师很年轻,是个诗人,曾写过《三进大青山》,文字是接地气的。他为人热情,性格豪爽得很。那时候有一批喜欢写诗的青年,都被他联系在一起,常常召开一些会议。会议上偶然能见到一位长者,大家称他老卢。他个子不高,叼着一个大烟斗,留着长长的鬈发,样子很酷。他坐在会议室的一角,微笑地看着我们这些愣头青。赵老师介绍说,这是老前辈,你们有文章也可以给他看看。
有一年冬天,我到小红楼里送稿,见到了老卢,才有了交流的机会。他热情地接待了我,看完稿子,在上面改了几个别字,决定留用,于是彼此就熟悉起来了。老卢本名卢全利,“文革”前是馆长,那时候他大概已经靠边站了,刚刚从乡下回城,担任编辑工作。老卢懂戏,也写戏,行政能力也强,善于和各方面人打交道,办起事来干净利落。他对于业余作者很热情,即便话不投机,还是耐心相处。听他谈天,很有意思,慢条斯理中,有一种定力在。
我最初发表的几篇文章,都得到他的鼓励。文化馆那张小报,激发了我写作的热情。老卢和赵老师对于青年出格的文字,是较为宽容的,不同风格的作品,都能理解,只是提一点原则上的意见。七十年代中后期,辽南地区的插队青年很多,有一些是有写作天赋的。文化馆成了大家聚会的地方,我在那里结识了诸多同好者,有一些成了终身朋友。其中李光兄也是那时候认识的,他后来考入复旦大学,毕业后到了北京日报社。九十年代初我到北京日报社工作,也是他介绍的。
老卢在文化馆办了许多学习班,美术班、文学创作班、舞蹈班,都是义务性的工作。在乡下插队的青年,要获得这样的机会很难,需层层审批才行。老卢觉得太麻烦,只要看上的苗子,想法将他们借调上来。辽南的文化比较薄弱,古风渐渐消失了。文化馆的工作之一,是一些普及工作。老卢钟情于民间艺术,但对于芭蕾舞、油画、新诗也能欣赏,凡有此特长者,悉被召集过来,研究创作上的问题。人不分南北,艺不管高低雅俗,只要内容可感,有审美意味,皆不排斥。
1979年,我从市里的师范学校回到县城,他知道后,一心想把我调到文化馆。彼时他已经做了文化局局长,分管文化馆的工作,事业正在上升期。按照规定,我应当到学校教书。为了我,他费了很大劲,把关系转了过来。据说这个过程 ,还遭到一些人的反对,他与一位县领导还吵过一架。在他看来,大凡为公,不寻私利,即使别人不理解,也无所谓的。
文化馆的干部,一部分来自白山艺校,一部分是从本地中学调来的。1947年左右,辽宁省委临时所在地就在我们的县城,白山艺校大约那时候成立的。后来学校随大军迁到沈阳,几位学员留了下来。老卢是从丹东来的,在师范学校学的是艺术专业,小提琴拉得好。他与妻子来辽南是为了抗美援朝的征兵工作,后来没有回去,不久就成了文化部门的主力。他们的工作,主要是配合形势搞文艺宣传,同时挖掘整理民间艺术。这支队伍多年间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坚持下乡演出。比如二人转表演,美术展览等。五六十年代出了一批有影响力的作品,一时成为辽南艺术中心。文化馆推广的影调戏很有些名气,它是从二人转那里衍生的一种艺术。这种艺术种类一直延续着,我到小红楼上班的时候,每天都能听到演员的歌声,那些曲调音域辽阔,九曲十折,流着辽南特有的野味儿。
辽南人喜欢听戏。梅兰芳到过县城,曾经引起轰动。但京剧并不普及,影调戏则颇有市场。牛正江先生《复州史话》说:
光绪年间,河北梆子戏班,每年都来城乡庙会上演出,后来评戏、京剧也来活动,尤其是当地出现“八人班”和“蹦蹦戏班”越来越多,他们也在城里活动。同时河北和山东的耍杂技的艺人也来演出,然后才到乡下去活动。那时城里没有剧场,演戏时就请棚匠现搭苇席戏楼子。城里搭台子的地方,是在天齐庙前和下洼子市场里,有时也到永丰寺戏楼去演出。
《复州史话》所讲的演出场所,也是我幼时常去的地方。文化馆的老同志,对于这段历史津津乐道,觉得工作的重点,是继承这些传统,以民间艺术来推动全县的文化发展。但我对于乡土艺术,一直有点隔膜,很长时间不得其解,有一点不适。因为接触过一点所谓纯文学作品,认为契诃夫、鲁迅、老舍的文字才是最正宗的艺术。到了我这一代,喜欢民间艺术的人不多了,馆里青年也有一点求变的冲动,要寻另类的表达方式。七十年代末,伤痕文学也传到城里,大家喜欢读这些面对难题的作品。馆里也围绕日常工作发生过争论,文艺是宣传第一,还是艺术第一呢?彼此的看法并不一致。
老卢说,不要争论了,毛主席与鲁迅早就说清这些问题了,关键是要有感人的好作品。我的同事刘兄,是个写戏的天才,二人转与拉场戏都写得好。他也是老卢从乡下调来的,对于传统戏曲有深的感觉,语言是乡土气的,而故事则颇有文学性。刘兄受新风影响,不太喜欢八股腔,所写的东西,县里领导有点微词,但老卢却暗中支持。刘兄很推崇契诃夫的小说,在自己的剧本里也融进不少俄国作家的元素,对于世态的透视里,不乏嘲讽之意。有一次写了一个反映乡下包产到户的小戏,内容中有讥讽村干部的片段,这与过去只注意宣传政策的地方文艺不同,是有文学性与思想性的。首场演出,就引起了轰动。
老卢看到这些,高兴极了,记得写了介绍文章,把刘兄的作品推荐到市里和省里。那时候百废待兴,正是思想转型期,一些老同志有些不太适应,老卢却显得颇为开明。我觉得这与他的经历有关,或者因为修养不同于常人所致。有一次他对我说,文化界的人读书太少,艺术观念陈旧,便给我出了个主意,希望搞点读书会之类的活动。我们不久就到一个水库旁的干校举办了个读书班,让业余作者集中起来读书研讨。记得老卢还从省里请了个剧作家来讲莎士比亚、莫里哀,与会的年轻人都感到很开眼界。
文化馆里人,都有一点自我。有的是演员出身,浪漫又有脾气;有的是画家,懂一点西方审美视点,日常作风有点散漫;还有的是小作家,在地方都有一点名气,傲骨也多少有一点的。人说,能领导千军万马,不能领导一帮杂耍。馆员们就有点杂耍意味。经常有人的作品惹来麻烦,比如,有位画家在省报发表了幅漫画,讽刺地方干部的官僚主义,县里有人对号入座,来馆里调查。老卢笑呵呵给这位领导讲什么叫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也说了画家人如何如何好,就把风波平定了。能够把那么多有个性的人团结起来,是有一种本领的。连最反对他的人,在其面前也颇为和气。馆里流传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比如六十年代初,赶上饥荒年,城里人缺粮,吃不饱。老卢在乡下搞到一车花生,分给了大家,自己却没有留下一点。又比如,“文革”初期,大家互相揭发,搞得氛围紧张,老卢每天笑呵呵,叼着大烟斗,在院里转来转去,逍遥得很。
在县城里,他的人脉很广,以至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北京的曲六乙、沈阳的李默然、长春的王肯,都和他有过较深的交情。据说老卢的堂弟在省城编《中外文学》杂志,因之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书籍,对于新思潮是敏感的。跟着老卢,我认识了一批有趣的人,他不时邀请省里的人来做报告,还推荐我参加了一些外地的会议。我对于国内艺术界的了解,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那么多人信任他,不是没有原因,我自己对于地方戏的认识,多从他那里得到的。在我们那个县城,他大概是文也来得,武也可以的人。剧团的矛盾重重,别人管不了,他一去,许多棘手的问题就解决了。不管是谁,只要有专长,他的眼睛就亮亮的。复州镇有个懂戏的青年人谢兄,他认为有表演天赋,就挖过来,到了文化馆从事编导工作。驼山乡有个写曲艺的老人老顾,他几乎每年都去看看他,送去慰问品。“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啊”,这是老卢常挂在嘴边的口头语。
小红楼每年都策划一些展览和汇演,二楼有个排练厅,每天都有二人转演员出出进进。这里的热闹,牵动着民间的艺术神经,一些快消失的老牌乐曲,偶尔可以在这里听到。不能忘记的是老卢请来鞍山的刘兰芳讲课,楼里挤得水泄不通。刘兰芳与丈夫似乎也很欣赏老卢,在辽南,有专业的团队演出乡土作品,且那么重视曲艺,在二人看来十分难得。但我那时候对于这些并不喜欢,天天偷着看些翻译作品,有点怠慢身边的一切。对于二人转的评价也低,认为拘泥在泥土里,飞不起来。
老卢可能觉出我的偏执,但并不反对我态度。偶尔也到我的办公室小坐。他询问我看了什么新书,可否推荐一点翻译作品。有时也说,不要小瞧影调戏与二人转,别看唱腔略土,里面也有门道,它们是从大众那里来的声音,百姓喜欢。有一次他请市里一个红学专家来讲《红楼梦》,他听完后做了小结道:最好的艺术,是雅俗共赏的。这些观点自然不错,但那时候的我还是不以为然的。
年轻时代的我,有点好高骛远,心并不在乡土艺术之中,觉得大学校园才是应去的地方。不久就有了到外面的世界闯闯的念头,想上学深造。与他聊天时,表示了这个想法。老卢有点为难,说留在文化馆,会有出息的。但多次找他后,看我的决心很大,便不再反对,与馆领导商量,给了我两个月假,在家复习考试。那一年我顺利考入省城一所大学,他知道消息后,说了许多勉励的话,还把我请到家里聊了半天。临别时,送了几本书给我,并介绍了省城几位批评家的联系方式,嘱咐我好好读书,多写作品。我感到,他大约对我还是寄予了一点希望的。
离开县城,我到了更大的世界里,所遇的风光也不同了。许多年来,我们之间陆续还有一些联系。偶尔见面的时候,彼此都有着亲切感。他还像过去那样,喜欢谈辽南戏曲、地方志写作等。有时聊起一些新人,谁又有了新作,谁的剧本上演了,有着兴奋感。越到晚年,越有风采,声音洪亮,眼睛传神,暮气与他是远的。印象里,他从不谈论自己,总是以别人之乐为乐,仿佛青年人身上的亮点,都与自己的生命相关。
五十岁后,我成了大学的教员,常常遇到一些研究戏曲与民间艺术的人,讨论文学史时,不能回避的就有乡土艺术的话题。突然感到,年轻时在小红楼的经历,对于自己显得那么珍贵。才知道当年接触的方言、影调戏、年画、大鼓书,都含着丰富的内蕴,研究起来有不小的学问。这类知识与趣味,在大学校园里得到的多为皮毛,到边远的地方走走,感觉总会不同。民间的一些人士,是有一番本领的,古人所云“动操鸣弦,自令众山皆响”,都非雅士可为。而启示心灵的,常常是那些看起来平常的人。
说起来,喜欢品味文化的人,眼睛往都市看的时候多,不太去接触草根世界。有时候看到一些学者笔下的民间艺术形态,每每是概念的游戏,便暗自发笑,感到了某些隔膜。记忆中的辽南飘出来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它那么生猛和充满热血的感觉,看似下里巴人之曲,实则有民间的真气在。没有在乡野看过戏的人,大约不易感到谣俗的内在经纬。于是便想起老卢的一生,他的学识与修养,我年轻的时候不解,晚年才寻出滋味来。也私下地想,他的水平绝不比象牙塔里的所谓学人差。一个人植根于民间,且忘我燃烧的时候,天地是高远的。此种境界,谈之可以,达成却难。不错,野有贤师,这是求之不得的。现在想来,年轻时遇到这样的前辈,是多么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