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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澄清:为挚爱的乡土德州而书写
来源:山东广播电视报 | 董金社  2022年10月31日08:06

诗人艾青说“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任何一个作家都是为了爱而书写,即使他使用了刻薄的言词,也出于他心底的挚爱,或怒其不争,如鲁迅先生是勉之激之以自奋也。而这种“爱”是有地方性的,著名文学家郭澄清就是如此。郭澄清的“文学地理学”就是德州,以地理的眼光审视郭澄清文学作品产生的背景和价值诉求,挖掘文学作品背后的“地方性特质”,甚至升华为“场所精神”加以认识和解读,大刀精神不就是德州精神吗?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文坛形成了以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以欧阳山为代表的“南国羊城”派,在文坛产生了深刻影响。同时期的众作家中,郭澄清算是对他所挚爱的家乡土地,心中的那片原乡,梦牵魂绕的故土和故土上曾经壮怀激烈的抗争,和在和平的环境里以朴实的农民兄弟建设家乡,以毕生精力而书写的人,他的创作虽没蔚然成“派”,但其“地方性、乡土特质”一点也不弱,为德州大地,鲁北平原沃野增添亮色,值得大书特书。

我对郭澄清先生的理解是从小时候看《大刀记》开始的,后由于命运的安排,又认识了郭洪志叔叔(郭澄清儿子),在家长里短的交流中,逐渐理解郭澄清先生的念兹在兹的牵挂,不舍的情缘。听其事,读其书,不论长篇还是短文,我有一种直感,决定他一生书写的,是源自战友的郑重嘱托。原来,他16岁即入伍参加革命,接受文化教育,不断成长进步。在济南战役前夕,郭澄清所在的部队参加了战斗。攻城前,连队政委把他拉倒一旁,掏出一支钢笔,对他说:小郭,你有文化,耍笔杆子行,明天攻城,如果你能活着,就用这支笔将战友的事迹写出来,也让牺牲的战友长眠地下。战役打响后,战友们奋不顾身,不少人牺牲了,长眠泉城。当然包括嘱托他的连队政委。而他幸运地活下来。但仅仅一句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私语晤谈,他竟矢志难忘,毕生恪守,足见其诚。并从山东省教育厅回到故乡宁津,蜗居故土的矛土屋,油灯土炕旁,昼兴而夜书(1952年开始写,1970年成专业作家),尽余生而践诺言。嘱托是他割舍名利,更是他隐身乡野,孤灯寒窗,忘我写作的最大动力。《史记·赵世家》中有一段历史可资借鉴:赵盾家臣程婴与公孙杵臼为谁负责养育赵氏孤儿生起争论:“死难?还是活难?”公孙杵臼选择“死难”,是为了忠义而捐躯死节。程婴选择“活难”,是为褒扬忠义而燃烧余生,相濡以沫沉浮江湖以存道义,存养孤儿成人后赴黄泉以报朋友,斯真烈士也。盖郭氏为当代“程婴”者乎?深观郭氏粹力书写气势磅礴的农民抗争史,农民建设家乡事,塑造美好心灵,非惟所挚爱而奋笔疾书者乎?

考其人生履历,1952年开始创作,十余年的时间,即蜚声文坛,去首都为国家领导人接见。1970年,转为职业作家,为省文化厅党组成员省创作办公室主任,己经是高坐于庙堂了。对一般人而言,穷苦奋斗,栉风沐雨,终得跳出穷乡僻壤,举家进入省城,一般人该万分庆幸了。可他仍放不下他的书写事业,为集中精力创作《麦苗返青》、《大刀记》、《龙潭记》、《决斗》《马振华英烈传》等长篇小说,他又主动请辞,返回故土的茅草屋,秉烛走笔,撸起袖子加油干。由于长年累月的挑灯夜战,他1976年脑中风,移往济南治疗,病情好转,病榻上仍笔耕不辍。在逝世的前两天,还在爬格子,《纪晓岚演义》成为未能完成的遗憾,他一生文成400余万言·····一个人,对文学热爱如此,用一生写作而不爱惜自己,显然他把文学写作视为生命了。

郭氏创作的第一阶段是解放后他家乡宁津(初归河北,后改隶山东德州)郭皋村,老家的土房子里,围绕解放后农民积极劳动,创造美好生活而展开的“人民公社审美叙事”,有浓厚的地方情节。他为了写好文章,深入农村,观察生活,升华良俗美德,与农民打成一片,为社会主义农村的新人新事新风尚讴歌的短篇故事。他创作的第二阶段是他辞去山东文联副主席后再度返回故乡,所进行的史诗的长篇叙事:《麦苗返青》、《大刀记》、《龙潭记》、《决斗》···。他生病卧床后,是第三阶段的创作了。若非有使命,心有生命中所不舍,谁会返回那穷乡僻壤?若非热爱,谁会扎根在哪儿,连累妻儿?其所爱者,大爱也。小爱者,存乎一人一家。大爱者,存藏于天地大群中也。故乡的那片土地,是他精神的原乡,是各种故事展开的场域,好像有地祗神韵,在那片土地上,触物而生色,逢人而动情,文思滔滔。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文学展开的场域是高密的东北乡,那片原野、那片高粱地、芦苇荡和那片山梁,一草一木,乡亲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杂耍方技,在他的笔下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存在,是精神可寄托处。而在郭澄清的笔下,农民的淳朴,对新生活的向往,对人民公社制度的体认与讴歌,对新的生产关系与传统文化中美好品德的赞美,都在他的笔下啴喛流淌,汩汩涓涓,不息涌流,汇成磅礴的江河,凝聚为以宁津时集镇郭昊村为中心的“场所精神”。

从他“地方精神”的创造历程看,应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主要是宁津郭昊村及其周边农村的美好叙事(文章见于《郭澄清短篇小说选》),让人们感觉到他心目中有一个“桃花源”,形成地方性,或者场所精神。第二个阶段,则将地方性扩而大之,有家族之恨转变为民族之恨,前者若是小区域内的矛盾演绎,后者则是大区域的,国际间冲突的展演,各种矛盾通过个人抗争的集中表达,从而凝成民族精神。

就地方精神或者场所精神的塑造而言,他获得了成功。如短篇小说《黑掌柜》(被选入复旦大学出版的《文学写作》)构思技巧和叙事方式,就相当有特色。“黑掌柜”篇名即制造悬念,让读者想瞧“黑心”掌柜怎么欺骗百姓的,开篇即是群众举报主人翁贪墨,县政府自然派人调查,以调查者逐步接近人物,通过五官之感,亲身所触,表现人物内在美,步步揭露悬念,让读者感受主人翁对本职业的热爱,对幸福生活的精心耕耘。而这一切都是在十里八乡的场域里展开,在传统乡村(熟人社会,或者原生人群)向社会主义新农村过度中的展演,所以,又有着充足的人文主义审美风貌。他写的《公社书记》,人物形象渐次展开,既有旁观者的“心里的一杆秤”的评语,也有作者亲身接触后的感受,更有主人翁亲身的展示,多维度,多角度地描写了“公社书记”勤劳为民服务的光辉形象。全篇虽无赞美之词,可无处不赞美。·····这是他所处时代的基层社会的审美观念。从他对基层的描写看,他内心里有一个“人民公社乌托邦”,在这个乌托邦里,主人翁人人勤劳,人人敬业,舍己为人,乐融融而同耕,喜洋洋而共享,人际的和谐建立在勤劳互爱的基础上。人民公社书记,既有组织上的信托责任,又有传统农村社会所赋予的道德信托责任。两者结合,形成一种其乐融融的审美氛围。《篱墙两边》中的张大婶一心成全他人,而王二嫂,李三哥们则有点叫人想起《边城》里的人物的憨厚淳朴。其他文章如《社迷》《高七》《马家店》《茶坊嫂》《春儿》《虎子》《老队长》《东方嫂》,也是农语村言,家长里短,戏剧情节。也就是说,只有在这个乡村社会中,传统与现代交融,家长里短的人际和谐,与政策东风的吹拂,营造了一个审美的场域。当第三者(作者构造的调查人员)深入这个场域,发现其中的美意。这恰似《桃花源》的主人翁通过空穴,踏入与世隔绝的新天地所发现的新天地一般:“哇,这里如此美好”。孔子云:“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他的文学作品,于道则高也,于德则厚也,于仁则群也,于艺则曲成万物也。古人云,文以载道,文心即道心,以德主之,不离仁爱,最终却要靠“艺术方式”呈现。其文学表达艺术广为称道,难有其匹者,但其表达的审美观念,道德劝进之心,亦更高远,催人奋发。

郭澄清创造性地提出“文学三见”理论——“见事、见人、见精神”。任何好的文学作品,感人的文学作品,必须做到“三见”;文学作品必须会讲故事,具有故事性;必须反映人物,具有典型性;必须展现精神,具有高洁性。当我们将他和他创作的文学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来审视时,他所谓的“精神”就凝练升华至“场所精神”了。即其文学作品实际上向我们展开了一个审美场域,在这个场域里,就好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此场域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象一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处处充满诗意。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就是在一种审美场域中,有精神、自我、他者,天地神人共在,一同编织一个美好叙事,使各得其位,各尽其能,各得其乐,无处不诗意。

从大的场域精神看,愚以为就是《大刀记》所表达的从“地方关注向国家关注”的转变,通过主人翁的斗争目标的转移,旨在凝造一种“国家民族精神”,实现其对“地方精神”的超越与升华。《大刀记》被列入抗日战争七十周年经典作品表明其贡献已经被充分认可。

本人觉得,郭氏在这个地方的生活,其文学作品所所造的艺术形象,主人翁所体现的人文精神,作为一个整体,构成以宁津县时集镇郭昊村为中心的场所精神。1979年,挪威城市建筑学家舒兹提出“场所精神”概念,场所,是人类筑造的产物,城市和农村都是人类活动筑造物。其英文直译是PLACE,它不是单纯的地点(site),而是自然和人文结合而形成的氛围(context),有历史、文化、人物、自然等要素构成的综合审美场域,其中有一种文化精神和品格存在。它是人们生活中需要的象征性的东西,即“表达生活情境”的艺术作品,“具现”人们的生活情境。人的基本需求在于体验其生活情境是富有意义的,艺术作品的目的则在于“保存”并传达意义。那么,郭氏所凝造的“场所精神”具有那些特征呢?

传统文化美德在农村社会的展演与张扬。这在其中短篇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如《黑掌柜》、《社迷》、《公社书记》、《篱笆两边》·····,描写了在“人民公社制度框架下”,农村人际关系中传统文化所起的作用。这是十分可贵的创作。因为“人民公社”的制度框架,造成了很多左的错误,而他却巧妙地描写该框架中美的一方面,两者契合的天衣无缝,即使在今天,人们也不会有负面的评价,实属难能可贵。所以说,郭氏将自己的关注投向持久性的“美德”方面,所以历久而能弥新。

接地气的文化生态。一般地,人们的行为与地理环境密切相关,在宁津这个黄河冲积平原上,黄河流徙,人民不能安居乐业,所以有忧患,而在忧患之中,百姓又积极稼穑耕作,追求温饱足食,进而创造文化生活。郭氏书写的就是这些原汁原味的“文化生态”,将之艺术化。所以,他多采取外来第三人的视角,自外朝里观察,发现其精神。所以说,该场所精神是审美的,较少政治色彩。所以,有乌托邦的性质。

城所精神的叠加性。郭氏不仅关注故乡原隰草木,蒹葭苍苍,更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地域——中国。通过生动的描写,让人们油然升起对家国的关爱,愿意牺牲生命亦要守护的精神力量。

2019年,地方政府在郭时集镇皋村建立了“郭澄清文学纪念馆”,虽然在广袤的大地上,它不算显眼,在精神上,却是一个高地。为当地建立了一个“精神家园”,赋予一种“场所精神”和审美情景,赋予这片大地以意义和价值,激励后人层累地增进内心的挚爱,大地方能皦然明亮也。

研究郭澄清文学价值的同时,我们应关注其内心世界,发现他对生于兹、长于兹故土的温情与挚爱。研究其文学作品所构建的“乡村乌托邦”,升华其乡土价值,一方面凝成精神场域,为提升地方价值而建构,另一方面,为其精神世界的在大地上的绵延而凝成。在时空的审美场域中,升华其文学的场所价值,俾使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

至于如上所论,郭澄清著作的原乡,我且名之为“宁津郭皋村”场域。它是千千万万个村庄中的一个,处处流淌着作家的思绪与情怀!

2022年1月6号于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