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批评:“线上与线下”识辨
摘要:线上与线下“二元结构”构成了我国网络文学批评的整体格局。两大批评阵地均十分活跃,它们特色各具却功能分殊,如主体身份有别致使二者批评时的持论立场不同,表达方式有异导致评价的着力点不一样,不同传播路径让批评的影响力场域有别。基于网络媒体强大的整合力,两大批评空间的互动与融通有其必要性,也具有必然性,未来的网络文学批评尤其需要建强线上批评阵地,以更好地贯彻“以读者为中心”的文学理念,增强网络文学批评的朝气和锐气,让人民大众成为网络文学审美及其评判的真正主体。
关键词:网络文学批评 线上与线下 二元结构 功能分殊 融通与倚重有限的网络文学批评与浩瀚的网文创作不相匹配似乎已经是时下许多人的共识,但这一判断显然存在“空间偏识”,因为它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网络文学的线上批评一直都十分活跃而多产,且十分有效,批评的有限和疲弱仅适于线下批评,即由专业批评家所做的平面媒体发表、纸介传播的网络文学批评。线上批评与线下批评的“空间”落差,影响的不仅是批评本身的业态平衡,更影响整个网络文学的可持续发展。因而,需要重新识辨网络文学批评的“线上与线下”问题,以助推外在的“空间区隔”走向内在的“批评交融”。
一、批评空间的二元结构
我们知道,互联网不仅是网络文学的载体和传播媒介,还是它的“产床”和交互平台。由“起点模式”架构出来的“续更—吸粉”机制,把网络虚拟空间打造为类似巴赫金(M.Bakhtin)所说的“狂欢化”广场,或布迪厄(P.Bourdieu)所说的“场域”空间,因文学趣好而聚集的“文学钟情族”在这里完成“交往”仪式,而“批评”就是这众声喧哗的“趣缘仪式”中不经意间完成的“公共产品”,这便是网络文学的线上批评景观,它构成了网络文学批评空间结构的一元。或许有人说,那不就是一些即兴吐槽或跟帖点评吗,能算得上“文学批评”么?事实上,从整体功能效果看,那就是批评,并且是褒贬及时、针对有方的文学批评,网络作家对此不得不重视。因为大数据时刻都在统计,各类阅读App也在不断刷新,由此构成了网络文学评价最为真实,也最为鲜活的“批评指数”,这难道不是“文学批评”吗?例如,爱潜水的乌贼的新作《长夜余火》2020年11月16日在起点上线后,众书友满怀期待地追更热评,24小时即有超1万人打赏,聚拢粉丝近50万,收藏量突破30万,推荐票15万。截至2022年3月29日,粉丝数升至308.51万,作品总收藏158.2万,总推荐为689.91万,被341份书单收录。这些数据的背后是一个个批评主体对作品的真实判断和价值立场,它们和评论区、贴吧、段章评等共同组成线上批评的存活空间,无处不在又时刻不停地介入批评,形成批评的原动力,生生打造出网络文学批评的话语场,并且还会干预创作、赋能市场,影响网络文学评价和判断。其实早在2004年出版的我国第一部网络文学批评著作《网络文学批评论》,就提出了网络文学“在线批评”问题。作者认为,网络文学既然是“在线写作”“在线阅读”,当然就会有“在线批评”;而在线就是“直接在场”,它能够对网络创作和网文阅读产生“非常重大的影响”。后来又有研究者撰文指出:“坚持加强网络文学的在线批评与发现、提升中国经验,创新文学批评理论关系密切。网络文学的在线批评,于广大网络写手有普及文学创作常识的作用,促使他们提高文学创作与创新意识;同时作为评家自己,也可以通过及时的文学批评锻炼艺术感悟力,在文学文本与文学接受者之间起到中介、桥梁和纽带的作用,以增加接受者审美快感的强度和深度。”
另一种批评存活空间是为传统学人更熟悉的线下批评,即由批评家在平面媒体(书报刊)发表的网络文学批评,或者是由政府职能部门和学术社团机构组织的网络文学研讨活动和理论批评会议。这一批评空间不仅享有行政、学术、传媒之话语权力,还背靠千百年文学传统的观念积淀,理论资源十分丰富,形成了自己的评价标准和批评范式。仅就中国的文学理论批评史而言,从曹丕的《典论·论文》、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到陆机的《文赋》、严羽的《沧浪诗话》、钟嵘的《二十四诗品》、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等,已经体系化为一个独立的文学批评理论学科,并植根于传统文学批评家的观念图式,成为他们的思维工具。当网络文学大范围兴起时,这一新兴文学的理论阐释和评判认知需求大增,一批早期“先觉者”率先“移民”至网络文学领域开展研究和评论。随着网络文学体量和影响力的不断攀升,评判和研究网文日渐成为“显学”,又有许多年轻学人关注网文,他们激扬文字,形成了阵容可观的评论队伍。《当代中国网络文学批评史》按学术资历和“入网”先后,把网络文学批评的“学院派”概括为三股力量:“‘拓荒者’的理论探索”“‘集团军’的纵深研究”“‘后备队’的新锐批评”,认为“学院派是一群有层次、有规模、有潜力的精英知识分子,他们的学理建树在网络文学的发展中发挥着规制和指向的作用”。在理论特色上,“他们的文学批评更注重学理逻辑和思辨性,善于透过作品和文学现象进行本体考察,探寻问题的根据,并以此建立批评标准或理论体系,行文带有学术规范和专业化特征,其成果常见于学术期刊、学术著作与学术会议论文中”。从这一描述中我们看到,在学源和学理的意义上,学院派的线下批评无疑是网络文学批评的“执牛耳者”,它们构成网络文学批评空间结构中无以替代的另外一元。
线上与线下“二元结构”构成了网络文学批评的整体格局,当我们谈论这一批评的新领域时,不能只顾及一元而漠视另一元,要认识和把握网络文学批评,缺失其中任何一元都将是偏失的,不客观、不完整的。但实际情况是,在学界人们所说的“文学批评”,其实就是指的学术性批评,因为在他们心目中,平面媒体的纸介发表成果才是网络文学批评的“正宗”;而在网络文学的业界,人们又习惯于从市场和消费的角度去看待线上批评,视网民反应为流量生产或“粉丝经济”,忽视线上行为的“批评”功能。这样的认知方式让“赛博空间”(Cyberspace)阻隔了两大阵营的交流,也让网络文学批评呈现为“倾斜的舆论场”——线上批评一片红火却停留在“广场言论”,未进入“理论视域”,网友的评说干预了创作、介入了营销并影响大众的阅读选择,但其作为“批评”的效能止步于“线域”,未能在文学观念的大厦添加“理论的砖块”,抑或很少有人认识到它的“批评”价值;线下批评“入场”者有限,且常常在理论迷宫中“自传”或“空转”,尽管这种状况近年来有较大改观,但其影响仍然主要在学术界和高冷的“象牙塔”里,对网络文学创作、经营和行业的整体发展影响并不大。
无论如何,在网络文学大踏步挺进时代文化舞台、文艺批评受到高度重视的今天,网络文学批评不能忽视线上线下两条战线,评价网络作家作品,认识网络文学现象,分析网络文学问题,需要同时洞察以“线域”划分的“二元空间”,避免视木为林或以偏概全。
比如,据《2020年度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统计,2020年,阅文全平台“本章说”累计近亿条,有超过100部作品的评论数超过100万条,其中最高的是《诡秘之主》达1200万条,它们反映了读者粉丝对作品的真切感受与真实评价,这难道不是“网络文学批评”么?另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统计,截至2021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10.32亿,较2020年12月增长4296万,互联网普及率达73.0%。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5.02亿,较2020年12月增长4145 万,占网民整体的48.6%。第五届中国“网络文学+”大会发布的报告透露,2020年我国已累计创作2905.9万部网络文学作品,有累计超2130万人上网写作,日均活跃用户约为757.75万人,网络文学市场规模达到249.8亿元。数以亿计的网络文学用户中,有相当一部分在网上就自己阅读的作品发言,他们还会用付费订阅、购买月票或打赏作家等形式“为爱买单”,表达自己的存在感和共情性,由此不断累加出阅读分享、评论互动、贴吧话题数、长评短评数、知乎热话数,以及本章说、抄书评、豆瓣评分等,众声喧哗又趣味横生的线上批评就是这样打造出来的。
再看线下传统批评家的学术性批评成果,据《当代中国网络文学批评史》统计,1997—2003年,我国共出版网络文学理论批评著作83部,2009—2013这五年间出版这方面的学术著作59部。截至2013年底,我国平面媒体共发表评论网络文学的学术期刊论文907篇,发表网络文学评论的报纸文章1035篇,有以“网络文学”为研究选题的博士硕士论文229篇,与网络文学相关的学术会议论文143篇,并有67位作家的博客文章3006篇。另据《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统计,截至2018年5月14日,以“网络文学”为主题的理论评论文章共有2789篇。纸介评论成果的数量看起来并不少,但与线上批评如“弹幕”一样蜂拥而出的境况相比,还有与数亿用户、千万写手、数千万作品的“浩瀚”业态相比,不仅是数量的不匹配,还有影响力“自我循环”的局限。
二、批评阵地的功能分殊
网络文学批评以“二元结构”设定批评边界,其直接的生成因素当然首先是数字化媒介革命的必然产物,但它蕴含的意义或将超出媒介革命而达至“批评的革命”——原来文学批评的存在方式还可以有多种可能性,这让我们从线上线下的比较中看出不同“视域”批评的明显差异。
1.主体身份有别致使批评时的持论立场不同
线下批评一般由职业的批评家和平面媒体的专业学人组成,他们大都受过专业学术训练,具备较为丰富的文学知识和文化修养。在他们心目中,“立言”其重,文字不灭,唯求“字立纸上”以成不朽,其批评通常追求谨严而深邃,在这方面,线上批评难以望其项背。然而如前所述,学院派批评者在用宏阔的理论视野和精准的语言表达为网络文学提供合法性论证的同时,也可能出现通常存在的“沟通失效”问题,身份的有效性并不一定能保证其批评的有效性。
线下学院派批评的优长和局限在线上批评中正好构成“反向呈现”——那些书友只是网络“冲浪的牛仔”,大多不是“文学科班”,业余“读屏”无非打发闲暇,不求“批评家”身份,甚至没有“批评”的自我意识,因而“网上的批评就不能像纸质媒介批评那样‘一本正经’,即不能过于理论化、程式化,不能那样深奥难懂,而应当更贴近于口语、更贴近于生活”。但线上网民是网文作品的“第一消费者”,对作品有切肤之感,因而有充分的发言权,所持的观点一旦入题,便能入味儿,连网络作者也不得不重视。譬如,辰东的《圣墟》2021年2月完本时,许多粉丝对作品的结局颇为不满,在留言区、贴吧、段章评里不断吐槽,认为“在大结局当中,不仅楚风变成了‘小丑’,就连前两本书的主角叶凡和石昊也都变成了‘小丑’,被强行降智操作,直接毁了他们在粉丝心中的形象。也正是这个原因,导致许多粉丝对这个结局极为不满意,开始在各个平台呼吁辰东重写结局”。后来辰东表态说:“大家的留言和反馈我都认真看了,体会到部分书友的心情,看书与写书之间是有反馈与共鸣的,所以我决定重新写《圣墟》的结局。”足见批评主体的身份在“专业”的天平上纵然有别,但在批评功能的砝码上却彰显出“业余”的强大力量。
线上与线下在批评功能上的区别固然与两大阵营主体的身份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二者的持论立场。具体来说,线下批评者的立场主要是追求理论自洽,而线上批评者期待的则是“文学破防”。
专业批评家评价一部作品时难免会有一种“思辨冲动”,即通过自己的批评行为完成一次有意义的“学术旅行”,用批评对象的价值判断印证某种文学观念的正确性与有效性,既释放个人知识储量,展现自己的学术视野和施之于批评对象的解读能力,又能让自己的批评实践成为理论自洽的佐证,进而在前人批评成果的大厦上添加新的“砖瓦”。特别是面对网络文学这种新的作品、新的业态、新的场景时,更需要通过专业甚至职业化的批评,为这一文学探索批评的范式,甚至为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建构一个新的坐标。于是我们看到,线下批评家从《悟空传》中发现的是一个讽喻现实的宏大叙事:“西游英雄的宿命悲剧和七十年代人的心路历程在一定意义上确实形成了同构”;从《花千骨》中读出来的不仅有凄美爱情、奇幻异界,更有道家文化;面对《芈月传》时,落脚点是“网络文本与传统文本的同构”;在网络科幻小说中看到的是“深化对人类作为有生命的存在物所无法回避的受动性与能动性之矛盾的思考”;而《盗墓笔记》的魅力是来自“传奇的魅力”“悬念的魅力”“知识魅力”和“人性的魅力”,其开阔的认知视野和丰富学养的背后,其实还是批评家的价值立场。
线上网民的持论主要是个人立场而不是他者式理论立场,他们言为心声,袒露性情,面对阅读的网文,忠于自己的感受,不虚美、不隐恶、说真话、讲实情,针砭对象不留情面,三言两语却直击要害,“破防”网文就是他们的基本立场。我们看看2021年火爆一时的《大奉打更人》在线上的一些评价:
评价1:作者是新人?让人眼前一亮啊!
评价2:很不错的一本书,本来是打算看个开头学习一下,结果一口气追到最新章节……
评价3:作者在写法上特别会用梗。不仅仅是肉戏方面。时常让人会心一笑。用写信跟写日记的方式水文,运用的也是相当巧妙。
评价4:整体发挥很稳定,融梗能力很强,写日常的能力也很厉害,塑造女角色都很有特点,很轻松很诙谐的一本书;但缺点是写大场面和战斗场面笔力不足,还有像是有几个角色没有太处理好。
评价5:挺有趣,看起来很轻松,卖报的对日常写的很棒,我很喜欢。
一众书友就小说评头论足,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舆论场。从大家的持论立场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对作品的看法,也隐含着粉丝对文学的持论立场、阅读趣好和线上批评的鲜明特点。
2.表达方式不同导致评价的着力点不一样
线上批评的表达方式一般都简短直接,如鲁迅所说的“坏处说坏,好处说好”,除少数长评或如知乎中的话题解答外,一般都是三言两语,简洁直观,有时就是用一个表情包或表意符号来直抒胸臆,只要传达出自己的喜好或厌倦,不在意表达方式,也不拿捏语言分寸,其中有机巧灵动、才气横溢的赞美,也会有简单粗鄙、信口开河的指责,所谓“吐槽”“砸砖”“灌水”“咆哮体”“火星文”的出现常常与此有关。线下批评则大为不同,不仅文章篇幅较长,如报纸短评一般有千字以上,期刊评论大多也需数千或上万字,在表达方式上也需讲究义理、考据、辞章,即所谓“义理为干,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力求做到言之有物、言之成理、持之有据,既要逻辑缜密、剖析深入,又需表达严谨、丝丝入扣,做到像陆机《文赋》所倡导的“选义按部,考辞就班”。“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从说理的持正和通透看,线下专业性批评成果更具学术深意和理论价值,但从时效和针对性看,这类批评常被讥之为“高头讲章”,网文业内人士关注很少,即使关注也颇不以为意。吴子林在论述“毕达哥拉斯文体”时曾就对学院派的表意局限提出批评,甚至据此倡导“重写中文”。他描述说:
在概念的迷宫里,从概念分娩概念,从教条分娩真理,从书本分娩书本,修辞代替了文采,行话替换了思想,灵活的精神活动变成机械的习惯,被概念所主宰,剩下的只有虚无;拘囿西方理论学说畏葸不前,依据确定概念与体系裁定现实,蜷缩格式化的述学文体,智识经验招致毁灭性灾难,襞积堆垛稗贩术语,“博士书券,三纸无驴”,无异于思想自尽。
表达老套的八股讲章常常凌空蹈虚,与网络文学现实对接无力,学院派的“专业”批评此时不啻成为批评的掣肘。
线上与线下表达方式的不同,表面上看是源于“网络”的技术媒介分野,实则却是基于两个阵营的批评的着力点不同:线上批评的着力点在“我要说”,线下批评的着力点通常是“要我说”;一个是过程式批评展示,一个是结果式批评沉淀。前者面对具体的网络作品或网文现象时,有感而发,不吐不快,他们聚焦作品具体描写的人设桥段、故事走向,用自己的“爽感”体验来说明对象之于“我”的喜好度,每一次线上发言或点赞打赏都是一种直抵心扉的“爱的诉说”,是真性情的自然表露;后者是出于某种文学责任或职业需要而介入网文评论,致力于理论的自洽和观点的深邃,旨在用某种理论逻辑去解读网络作家作品,阐释对象的价值和意义,以证明这种理论的正确性和有效性。试以《诛仙》批评为例,看看线上和线下评价着力点的差异。
先看线上网友的评价:
里面有一个很难忘的情节,碧瑶母女在狐岐山被正道围攻不幸压在乱石下,年幼的碧瑶饿到奄奄一息,母亲便从自己身上割下血肉给碧瑶充腹,等到鬼王赶到,母亲早已死去,鬼王差点一掌劈了碧瑶。看到这里的时候,当时还在上课的我失控流泪,很心疼碧瑶,也很喜欢鬼王这个人物。
——网友:胡先生的太太
再看线下批评家的评价:
《诛仙》讲述少年张小凡历尽艰辛战胜魔道的曲折经历——正道与魔道的道德对立、强烈的悬疑色彩和魔法氛围、千奇百怪的武功、似是而非的传统文化,夹杂着动人心弦的爱情故事,使它具备了一个网络文本成功的要素。《诛仙》很好的继承并开发了传统文化资源,以老子《道德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思想贯穿全文,同时糅合西方魔幻表现手法。从思想内容到表现形式,既有传承也有创新,深得读者喜爱,因此获得“新民间文学”美誉。
——马季:《话语方式转变中的网络写作——兼评网络小说十年十部佳作》,《文艺争鸣》2010年第19期
很显然,网友线上评论的着力点在小说本身,是作品中的人物、情节、细节,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表达;线下批评家的评价则站位更高,能从传统文化、文学传承、作品风格等理论视野揭示出作品的价值,着力点在小说意义的发掘和思考的深邃。
3.不同媒介及其传播路径不同,让网络文学批评的影响力场域有别
从媒介区别上看,“网络既是大众媒体,又可以是融媒体和自媒体,它让话语权下沉到每一个网民手中,将自由表达和即时评说,从网络的功能延伸至网民的权利。活跃的在线评论缺少‘把关人’,无须‘议程设置’,极易营造出人人可言又容忍言人人殊的氛围,这与传统媒体表达时的深思熟虑、层层把关、持之有故的做派必然大异其趣。”在线批评贴近作品刷网感,或鲜活灵动地吐槽玩梗显然与这一媒介的特点有关。而线下纸媒发表的批评成果,讲究专业与学理,重视客观和深度,其与平面媒体“纸寿”沉淀、延时传播无疑也有着一定的依存关系。
传播媒介的差异,让线上线下因“次元壁”的阻隔形成了不同的“语区”,延伸出各自的传播半径,由此出现线上批评与线下批评影响力的覆盖面不一样。
首先,二者的覆盖范围和接受对象不同。线上批评限定在网络空间,其传播受众主要是“线域”网民,所能影响的是网文读者、文学写手、网站平台经营者等,一般不会直接影响到线下的文学圈;线下批评成果由于是通过平面媒体传播,其影响力也主要是在传统文学界和关注网络文学的其他社会成员,只有当某些批评成果通过网络数据库、报纸客户端、微信公众号或朋友圈等自媒体发布到网上与网民分享时,才会与线上“语区”交叉,对网络文学行业带来某些影响。从当下的传播场景看,二元空间的网络文学批评基本是各自为战,它们的坐标点和传播半径是分隔的、限定的,批评成果的影响力也大都以自己的区域场景为功能边界,交叉、交流、交互的情形很少;如果说相互之间的影响力有一些功能交叉,那也是线上批评功能更多地影响到线下批评,而不是相反,因为线下的网络文学批评者必须“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才能完成自己的批评行为,如果没有一定的网络阅读量,不熟悉行业生态,是很难实施有效的网络文学批评的,反观线上的网络文学批评者,他们主要是“内循环”,无须关注线下的文学及文学批评。
其次,不同传播路径带来的影响力范围和对象不同,让线上批评与线下批评对网络文学的干预效能大相径庭。具体而言,二者之间功能效应上区别有三:一是“大与小”不同。线上批评对网络文学的实际影响力更大、更直接,也更有效,网民的点赞和吐槽,粉丝的段评与发帖,能引起网文作者、作品经营者和市场消费者的重视和关注,受到商业模式捆绑的“利益共同体”不能漠视“衣食父母”的阅读感受。相比而言,线下的专业化批评对于线上的从业者来说,影响力要小得多,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它不会直接影响作品的订阅、打赏及收藏、热话等各项流量指标。二是“深与浅”不同。线上批评影响力大,但表达浅白,学理浅显,其影响多是在具体的现象层面,如评说作品的人设创意、情节桥段、细节场景、情绪情感等,说得简短直接、通俗易懂并语带褒贬,这与线下学术性批评讲究的深刻、透彻、逻辑谨严是大为不同的。三是“长与短”不同。在这方面,线下批评就显示出自己的优势——专业化批评追求思想的高度和理论的深度,其影响力比起直观的点评会更为长久,更具文学观念的时空穿透力,甚至当一种网文风潮过去以后很久,对于它的理论解读作为一种“史”的剖析或“论”的建构,依然留存在文学发展史上,而不是像线上网民就某一作品的点评跟帖那样,一旦时过境迁便消弭于网海、化于无形。例如,网络文学的论坛、社区、本章说、书友圈、百度贴吧、百度派中的批评话语,每天的增量何止成千上万,但它们的影响都是即时性的短暂功效,能留下来产生长远影响的批评少之又少。反观线下批评,由于其传播的平面载体“物质不灭”,拥有“纸寿千年”之尊,如果是科学的批评理论,其影响力将与时俱进,对文学的历史发展产生持续性影响,如19世纪俄国三大批评家(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的文学批评理论便是明证。时至今日,作为网络文学批评成果仍在为人提及的很少有贴吧论坛中的话题,而是线下那些以书报刊保留下来的理论批评成果,以及由专业批评家所完成的网络文学数据库成果。
三、批评走势的融通与倚重
线上与线下“二元结构”的形成是网络文学批评独有的存活格局,其以“线”分陈的“空间并峙”,既与“网络”媒体的技术分野有关,更是受制于两个批评阵营的功能旨归不同。过度的“分陈”与“并峙”不仅影响批评的效率与职能,也会影响网络文学批评的整体形象,阻碍批评的业态优化。如果说,二元结构、功能分殊是网络文学批评的一种常态性存在,那么,为了进一步增强批评的有效性,能否在“二元结构”的必然性和“功能分殊”合理性的语境中,促进“二元”与“功能”的有效互动以实现二者的互补融通?这是一个需要回应的有意义的话题,也代表着网络文学批评的未来走向。
首先,两大批评空间的互动与融通有其必要性,也具有必然性。
从必要性上说,网络文学批评本来就应该是一个整体,无论在线批评还是离线批评,目的都是为解读作品,分辨优劣,评判价值,或总结经验,指出不足,看它是否为网络文学提供了什么新的东西,进而干预创作和影响阅读,为行业发展提供某些有价值的观念。既然目标一致,为何不能打通网络壁垒,让不同“次元”的批评携手共进,以构建更为优化的网络文学批评生态呢?再以《诛仙》的批评为例,请看两段评价语:
特别喜欢陆雪琪,十几年的等待,十几年的孤独,十几年的坚韧,特别凄美的一个角色!在陆雪琪身上可以看到真正爱一个人是多么坚强啊!陆雪琪的美丽、孤高,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想到陆雪琪就会有点哀伤,总之就是凄美,那么惹人喜欢的一个角色!
——网友:小明的朋友
《诛仙》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把奇幻与爱情,暴力与温婉,残酷与仁义,正直与邪恶等水乳交融般地糅合在一起。它借鉴并吸收了黄易小说的神秘,李凉小说的搞笑,温瑞安小说的恐怖,金庸小说的细腻,形成了独特的风格。
——胡燕:《奇幻怪诞至情至性——评玄幻武侠小说〈诛仙〉》,《当代文坛》2006年第5期
前者来自线上粉丝的评价,后者摘自传统批评家发表在文学评论期刊上的文章。它们选择的角度不同,一个是表达对小说中人物的喜爱,一个是把作品摆到文学传统中进行综合分析,目的都是解读作品,分则有道,合则共赢,异曲而同工,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以“线”(网线)为界、必有分殊呢?
当然,线上线下的互动融通不是一蹴而就的,而要受到技术传媒和社会分工等多方面的制约,但如果对此采取积极干预的态度仍然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比如,鼓励线下的批评家主动“移民”网络,坚持“从上网开始,从阅读出发”,尝试做一名“学者粉丝”“教授网虫”或“博士冲浪手”,进网站书评催更,读作品吐槽、玩梗、“嗑CP”,或入主贴吧,呼应“本章说”,稔熟了解网文消费与生产,这样发布的长评或短评不仅能提升批评成果的质量,还将以“虹吸效应”优化网络文学批评生态。线上网民也需要丰富自己的文学知识,提高人文素养,让自己的评说入理入味儿;同时,还需要通过有效管理和积极引导端正评说网文作品的心态,以道德自律和担当文责的立场参与在线交流。也可以通过会议研讨、纸介阅读、网文培训等方式,介入线下批评家的互动交流。
再从必然性上说,两大批评空间的融通适应了网络“元媒体”(Metamedia)和“宏媒体”(Macromedia)的传媒本性,媒介融合的“次元破壁”将成为消解“二元结构”的技术契机。互联网强大的整合力让昔日的平面媒体日渐退出传媒主流,纸介阵地不断萎缩,许多报纸歇业或转行客户端、自媒体便是明证。今日网络文学批评的“二元”之分,是源于文学创作及文学存在方式的“次元壁垒”——网络文学与传统纸介文学尚存的技术鸿沟。如果有一天互联网在传媒世界一统天下,“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合二而一,那时只有“文学”,不见“网络”,两种文学的边界完全消弭,网络文学批评自然就不会再有“线上与线下”之分。按照尼葛洛庞帝的观点,“数字化生存”是不可逆的,如果真正的媒介融合成为现实,“二元结构”中的文学没有了界限,被“次元空间”切割的文学批评不就自然走向合流了么!那时,两大空间批评的互动与融通也就从必要走向必然,并从必然走向自由。另外,随着大数据、云计算和智能科技的日渐普及,数字人文的研究方法将被传统批评家更多地应用于网络文学批评,线上线下的空间壁垒也将自然而然退出历史舞台。例如,用 Python 抓取作品在全网和Viki平台上的用户评论,利用高频词排名大致窥见受众的关注焦点,并对获取数据进行逐层编码,以了解受众通过阅读作品产生了何种认知、情感态度及行为意向,这样将密切线下批评与线上数据的依存关系。
其次,网络文学批评尤其需要倚重线上阵地。
2021年8月,中央宣传部等五部门联合印发的《关于加强新时代文艺评论工作的指导意见》明确要求:“建立线上线下文艺评论引导协同工作机制,建强文艺评论阵地,营造健康评论生态,推动创作与评论有效互动,增强文艺评论的战斗力、说服力和影响力。”从已有的批评实践看,网络文学批评的主阵地是在线上,而不是线下。文学网民的在线评说即使有种种不足,但其对网文创作和传播的直接性与有效性,依然大于线下的学术性批评,因而网络文学批评的重心应该是首先建强线上批评阵地,这是由在线批评的特殊重要性决定的。笔者曾撰文提出:“更重要的是倡导批评家的网络在线批评。因为在线批评不仅更切合网络文学的文本生产机制和传播特点,也有助于网络批评与网络创作的互动沟通,真正让网络批评以‘网络’的方式发挥作用。”其原因在于:“与传统的线下评论相比,线上评论的优势有二:一是参与者众。如同网络文艺创作一样,网络文艺评论门槛很低,人人均可参与,每一个欣赏者或曰消费者都可以是‘批评家’,他们或给‘爱豆’点赞,或为菜鸟吐槽,有时还会形成‘粉丝团建’,构成网络舆情,在网络空间产生圈层话语的‘广场效应’。二是互动性强。线上评说可以即时互动,立竿见影,针对性很强,不仅可以对创作产生干预作用,也能在网民粉丝之间创造出评品的‘话语场’,并以量化的形式锚定消费市场的绩效评估,从而对一个网络文艺作品的评价产生公共空间的‘认同推定’。”
网络文学批评发展的重心在线上,不仅在于传媒的未来走势是迈向网络传播,而“媒介即讯息”意味着媒介本身就是真正有意义的讯息,还在于网络在线批评能够让文学批评走出书斋的小天地,走向大众共享的广阔空间,把文学批评的话语权“下放”至每一个文学网民手中。于是,倚重线上的意义不可小觑,因为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人民历来就是作家‘够资格’和‘不够资格’的唯一判断者”,大众化的网络文学满足的是大众审美,服务的是大众需求,人民大众最有资格评判网文作品的好坏优劣,这不仅事关网文作品能否得到公众的认可,还在于是否尊重人民大众对于网络文学应有的批评话语权。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改变了文艺形态,催生了一大批新的文艺类型,也带来文艺观念和文艺实践的深刻变化。”此时,“文艺工作的对象、方式、手段、机制出现了许多新情况、新特点,文艺创作生产的格局、人民群众的审美要求发生了很大变化,文艺产品传播方式和群众接受欣赏习惯发生了很大变化。”网络文学批评的线上倚重,就是这些变化的一部分。习近平总书记还提出“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人民既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既是历史的‘剧中人’、也是历史的‘剧作者’。”“以人民为中心,就是要把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为文艺和文艺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把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体,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文艺工作者的天职。”网络文学批评倚重线上阵地建设,强化在线批评,可以更好地贯彻“以读者为中心”的文学理念,增强网络文学批评的朝气和锐气,让人民大众成为网络文学审美真正的欣赏与评判主体。
总之,从根本上说,线上线下的场域分殊是数字传媒施之于文学批评的必然产物。对于网络文学批评的功效而言,它们有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同体则异形,异能而同功,都是时下网文批评所不可或缺的。二者走向融合是一个自然甄淘与选择的过程,并不会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但倡导二者互动融通,彼此取长补短,鼓励传统批评家走进网络发声,也让粉丝批评在活力中融入理性成分,这对于增强网络文学批评的战斗力、说服力和影响力,营造健康评论生态,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 构建网络文学批评融合发展机制[2022-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