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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流散,历史递归 ——评《青年文学》科幻小辑
来源:《青年文学》 | 许若文  2022年11月08日08:18

许若文:北京人,生于一九九〇年。曾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阿姆斯特丹大学比较文学专业,访学于东京大学。现为荷兰乌特勒支大学表演研究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科技哲学的去殖民化。

 

《青年文学》科幻小辑所收录的六篇佳作,皆以“游”的视角,呈现出大到星系变迁湮灭、小到两代人悲欢离合的末世图景;这里有幻梦中人的失所“游离”、非线性的历史“回游”和后人类的“游戏”。风雨飘摇,物转星移,游向彼方之人面对未来的空茫,却不料驶入时间的回环,遭遇着记忆与虚空的对峙、偶然与规则的冲突。科学与灵性、人类与非人、虚拟与梦境之间的藩篱被不断消融与重塑。这里,我们将从空间中的“游离”、时间的“回游”以及后人类的“游戏”三个侧面,回顾六则短篇所共同呈现的未来幻境。

在空间上,六则短篇中的“游”,流向了两种线索,它有关宇宙迁徙,也关乎心灵世界的逃逸。“游离”既是宇宙物理空间中的流散,亦是数据世界中心灵的无所归依;它或以数十年的人生旅程为单位,或引向亿万年的地球乃至地外生命史的尺度。王卉子的《宁静之旅》书写驶向“银岛”新世界的列车,看似满载憧憬,面向未来,列车却误入时间的逆流,驰往过去,将逐渐丧失希望的“银岛”移民载往历史的尽头。在卡夫卡式寓言的残酷与荒诞里,意外的逆旅令人重思移民、未来、新家园与许诺之境的意味。又如默音的《满洲里漫游》,一位母亲质朴的一生化为数据记忆,成为救赎网瘾少女的生命之“锚”。漫游的视角逐渐离析出两层“游离”的经历,一面是昏睡于虚拟世界的少女游魂般的迷梦,一面是回魂般映现的逝者的回忆,二者在梦的世界里交织,又再次分裂。再如noc的《寂静之心》,如同进入一场疗愈的仪式,寂静行者降落“契塔”,面对随着内心痛苦所升起的荒凉与黑暗,行者遁形于一片淫雨尘霭的荒芜之境。如同莱姆的科幻小说《索拉里斯星》中能够演生幻象的外星海洋,契塔也是流动万变的,它的样貌随着行者的心象波动而发生变化。幻境般的外星成为内心欲望的隐喻,而向宇宙逃逸之人,却无法逃出自己的心。然而心灵的幽暗之旅并未止于虚无主义的乌有之地,而是最终走向和解与肯定性的力量。又譬如《水星逆行》里,双翅目遥想渺远的太阳系内外之争,“风水大师”与“神婆”展开超越时空的星系谋略:从畅想星球改造,乃至刺破黑洞、化为暗物质生命,她们纠缠于托梦与说梦,策划着行星漂流和生命迁居,直至最终在上亿年后相聚于暗物质界,一同开启溟濛之境中新的生命文明。在这里,“游离”的主角不仅是漂游于天体星系的主人公,同时也是运动不息的众星,这在哲学意义上带来了剑走偏锋的离心效应:故事的视点如水星大气般变化万端,不断驰离深入人们骨髓的以地球为中心的认知论与存在论。地心论虽早已被科学界所驳斥,人类却无法超离以地球家园为中心的地心思维,如“星盘”和“风水”一类知识存在以地球为视点的天然局限,然而,小说却将两者搬演到地外,别处另有一番洞天。在动荡不居的太阳系,轨迹多变的行星与漂游移居的太空旅人之间,构生出变幻莫测的星际关联。这一哲思印合了学者张君玫(Chun-Mei Chuang)以星轨为方法的思考:“我们能像行星一样生活吗?或者,行星会像我们一样生活吗?”① 这个看似将行星拟人化的设问,实际上以天体的运转比拟物质界的复杂动态,从而拨离人类中心式的思考。“环抱,折叠,延展,纠缠——在太阳系,一切都围绕着其他一切旋转……”② 从这个意义上讲,行星并不围绕着某一星体运转,也并不围绕某个具体而静止的“终点”而旋转;在宇宙中,一切星体都环绕着彼此之间质量的中心——质中这一“中点”——而运动。不可见的质中则随着相互吸引的星球的变化而不断移转。行星并非受制于凝止和恒定的真理式的终点,而是盘旋环绕于浮动不定的重力中点。星球盘桓于星轨,质中永动不息。双翅目的小说恰恰以瞬息万变的星际视点,带来了“去地球中心化”的失重感与眩晕感。我们如何脱离从个体角度出发的思维惯性,而将相互之间的关系作为出发点,尽管彼此之间的质中是那么的飘忽不定和难以捉摸。小辑的短篇均以宇宙流散的想象提示我们,去感知变动和未知的轨迹中点,正是生活于未来时代的挑战。

在六则短篇的想象中,空间的离心流散与时间维度的回环交织在一起。历史递归式地不断回归自身,在回旋的势能下周而复始,岔出新的路径,直至下一次轮回。这些故事中,未来似乎只是下一次历史浪潮的回游。我们读到《宁静之旅》的未来列车驶向远古,也看到《满洲里漫游》和《寂静之心》中,时间在记忆的裹挟下似乎发生了逆流。《水星逆行》的结局中,暗物质界的新文明与人类传输的实现,回到了盘古开天与女娲造人的远古神话。在科幻的想象中,历史的回旋并非机械性的重复,而是一些似乎无可回避的命题在一次次轮回中趋向差异。在重复与差异的力场之中,六篇故事的开放性结尾都向未来敞开。潘沈阳的《西西里岛的一个晚上》则提出另一个社会维度的问题:推动历史回游的暗潮,是技术的逻辑还是资本主义的自我维系?小说中的“我”在元宇宙网吧“西西里岛”工作时,目睹了一位父亲通过破坏元宇宙网络为儿子复仇的经过。在这位父亲的控诉中,元宇宙公司的强制劳动与剥削导致了程序员儿子的过劳死亡,而父亲本人也曾深受这家公司压榨,因此在元宇宙公司拒绝承担责任时,父亲选择在平台发起自杀式的破坏。在平滑而喧嚣的元宇宙世界背后,物质世界中资本的齿轮不停地压榨着剩余价值。剥削的暴力不断循环重现,在父子两代人身上愈演愈烈。如此宿命般的螺旋和回环,让人联想到哲学家许煜(Yuk Hui)对技术哲学中的递归逻辑的探索:递归可以被视为一种反馈回路,能量与信息从个体输出后返回其自身,在与未知外力的相互作用下,每次循环的回路都会有所差异。理论学家卢西安娜·帕里西(Luciana Parisi)和艾泽凯尔·迪克森-罗曼(Ezekiel Dixon-Román)将许煜对递归的研究投放到物质世界,探讨了资本主义和技术逻辑如何遵从并维系着递归的原则。他们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的压迫循环和计算技术的递归逻辑有着不谋而合之处,都和西方思想中“分割与征服” (divide-and-conquer) 的理念相关③,其与殖民主义的实践相辅相成;西方资本主义体系的递归轨迹,是一条不断分割、压迫和榨取他者的螺旋回环,以递归思路为构架的被普世化的计算技术,也充满了殖民暴力与经济压迫的历史烙印。计算技术的递归算法和压榨剩余价值的循环,在元宇宙巨头公司身上得到了一体两面的呈现。正是在这方面,《西西里岛的一个晚上》赋予历史回游的科幻想象更为具体和多层的几何形状,在时间的回环中,我们仍能感受到现实的牵引力。

科幻小辑的短篇小说具有思想实验的特质,对未来的想象充满了游戏性的探索。石黑曜的《猫如何用一个星期摧毁并且拯救了人类》试探了诙谐式的科幻的可能性,煞有介事地从物理学角度研究了猫的恶作剧式的行为。猫深谙势能的转化和物理化学结构的复杂性,它们厌恶高势能和复杂的人造物,因此才有了为人熟知的破坏性的一面;而正是这一特性,致使猫科动物在外星人的袭击中拯救了地球与人类。灾难过后,猫成为人类的神明而受到膜拜。这种游戏性的试探,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认知,猫的世界愈发呈现出神秘莫测和不可捉摸的一面。在这里,科学理论的阐释只是一种打开“薛定谔之匣”的方式,但也正是通过科学,人类得以了解到知识的边界,在人类观测的外围与盲区,是多种状态交叠着、充满虚拟可能性的世界。有趣的是,小说中的猫名为“玻色子”,在量子物理的引力理论中,玻色子是引力的传导媒介,多个存在时可以处于量子态,也是物质的黏合中介。这只猫不仅“黏合”了研究它的两位主角,使他们成为情人,而猫群与猫科动物的聚集,大量的“玻色子”更成为缓冲地外冲突的媒介。薛定谔以猫描述量子不确定性,石黑曜则以猫“戏说”一个超越人类认知的、不确定性与可能性相互交叠的物质世界,科幻的外衣包裹着一则后人类主义的寓言。又如双翅目的《水星逆行》,太阳系在主人公的谋划下宛如一场棋戏,谈笑间众星湮灭。而主人公更是通过未来技术实现了灵肉分离,致使意识不灭,以完成超越人类生命尺度的星系冒险。思维游离于肉身之外,犹如一场戏梦。上传意识与记忆的想象,在《满洲里漫游》中仅仅作为叙事的依托;而在《水星逆行》中,则更近乎“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的思路,通过意识的机器传输而实现人类永生。异于后人类主义对于人类中心论的批判,超人类主义更乐于遵从“分割与征服”的逻辑,在人脑与身体的二元割裂的错觉下,寄希望于延续人类意识对于万物的主宰地位。小说脱离以地球为中心的桎梏,却延续着以人类为中心的视角。在《水星逆行》游戏式的宏阔科幻叙事中,超人类主义或许只是小说所囊括的多种未来想象中的一种。

科幻小辑集合了关于宇宙、历史与科技的多重叙事,故事的外表之下,是灵动而又躁动的科幻想象的胎动。在宇宙流散与历史递归之下,正如这些小说所预示的:我们终将半路相逢,后会有期。

 

注释:

① Chun-Mei Chuang. "Politics of Orbits: Will We Meet Halfway? "e-flux Journal, Issue 114, December 2020. (外文引文由作者转译为中文)

② 同上。

③Luciana Parisi and Ezekiel Dixon-Román."Recursive Colonialism and Cosmo-Computation,"Social Text,November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