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执着地研究民众的声音
李磊:王笛老师好,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成都。今天上午,和您一起去鹤鸣茶社坐了坐,感觉到成都人闲适的生活方式。您的著作曾两次荣获美国城市历史学会(UHA)最佳著作奖,其中就包括英文本《茶馆:公共生活的衰落与复兴》。您三十多年坚持研究成都茶铺,是什么支持您研究这么长时间呢?现在的鹤鸣茶社,和您在《那间街角的茶铺》中写的鹤鸣茶社有什么变化呢?
王笛:我记得写《跨出封闭的世界》的时候,关于茶馆的描述其实就来自两种资料,一是《成都通览》,中间有一点儿关于茶馆的描述;另外就是《成都文史资料》里有一篇关于成都茶馆的回忆。就根据这两份资料,能写出的东西非常有限。
我关于茶馆的研究,从1997年第一次回到成都做考察,约一些老人见面,大概有六七位,就在悦来茶馆见面。我们的谈话实际上涉及好多关于茶馆的生活,我感觉这种实地的采访可以为我以后写茶馆提供非常多的资料。2000年我又回到成都,在成都市档案馆看档案,第一次发现了从来没有使用过的关于成都的档案。那个时候使用档案比较容易,复印了大量资料,利用这些档案,最后写了两本书。
第一本《茶馆》是2008年在斯坦福大学出版,2010年翻译成中文在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现在北大社又出了个新版本。2018年,第二本《茶馆》出版,中间的跨度可以说是非常之大。不管是《街头文化》还是《茶馆》,这些研究都是写给专家看的。我想为什么我不能换一种形式,用一种一般读者也喜欢的形式来写作呢?所以才有了这本《那间街角的茶铺》。
至于说鹤鸣茶馆有些什么变化,这次去的感受基本上和我多年前去差不多,仍然有谈生意的、休闲的,掏耳朵的——拿着一个夹子,走来走去。公园里的茶铺,年轻人不少,来了公园总要坐坐茶馆,休息一下。你看,公园里还是很安全的,学生们的包就放在座位上,人都走开了,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不过也有一些不同了。瓜子过去都是小商小贩来卖,现在都是袋装,到它的小卖部买。茶叶也是。现在是装好了,一袋一袋的,打开倒进茶碗,每一碗茶的量都是一样的。过去主要是花茶,现在主要是毛峰,绿茶、红茶、菊花茶都有。茶叶的质量提高了,价格也提高了,这个也是正常的。过去的茶,是根据过去的经济情况,现在物价提高了,茶叶也该涨价了。现在也不拿茶壶掺茶了,都是拿热水瓶,自己任何时候都可以随意掺茶,也方便,过去都是由堂倌或服务员掺茶。
李磊 :来成都之前,有一个问题我特别好奇:在成都坐茶铺的中学生多不多、青年多不多?在鹤鸣茶社看到,现场真的有很多中学生,他们在那儿聊天、采访,还有一桌青年在聚会谈事。您觉得,坐茶铺是否对成都人的精神有一种塑造呢?
王笛:其实过去大家有个误解,认为茶馆都是老年人去的地方,这些老年人一旦去世了,那么茶馆就没有了顾客。上午在鹤鸣茶社,我发现坐茶馆的大多数是年轻人,还看到有一大波中学生在那里。
坐茶铺肯定对生活和精神都有影响。其实我也去咖啡馆,我去茶馆多是为了研究,要不就是去聚会。我们同学聚会就是先去茶馆,大家碰到一起以后,再去吃饭。
咖啡馆和茶馆在使用功能上,其实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咖啡馆里面肯定没有掏耳朵的,也没有算命的,也不会让擦鞋的进入,这显示了茶馆的包容性是其他公共空间所无法相比的。
现在其他城市的茶馆真的越来越少,成都是一花独秀。这就涉及你提到的精神问题,这种精神就和我们对生活的态度联系在一起。成都人是小富即安,这是作家、文人总结出来的,他们并不是要像其他大城市有那么多的追求,他们要活得轻松。当然,任何事情都不能绝对化,我只能说这是成都的一种普遍现象,而不是个别,成都人也有活得很累的,也有追求快节奏、高收入生活的。
成都比起其他城市,确实生活节奏要慢一些,这是大家公认的。成都为什么有这么多茶馆,甚至年轻人也去茶馆,是和成都人的传统生活方式、生活哲学和他们的思维方式联系在一起的。
李磊:我接触到的成都人,都是热情、柔和、温和、愉悦的。《那间街角的茶铺》中,您写的成都茶铺生活,像是躺平式。但是,现在的年轻人都追求成为精英,压力挺大的。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呢,您能给年轻人一些什么好的建议呢?另外,您如何看待成都这座城市的变迁呢?
王笛:成都这种缓慢的生活方式,其实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一直被批评。因为现在现代化,我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大家也意识到这个压力越来越大,成都这种缓慢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时代越来越重要,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已经影响到我们的身体和心理健康。当然我这里并不是说成都的年轻人就没有压力,任何事情都是相对而言,来到成都感觉到的压力比北京、上海要小得多,所以为什么好多外地人来到成都就留下来。成都好多年前请张艺谋导演了一个几分钟的广告片,说成都是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我觉得这个宣传语说得蛮好的。
现在成都在整个中国的口碑不错,大家觉得无论去吃饭也好,去街上买东西也好,成都人是很可亲的。我想原因之一,就是成都人比较放松。设想在一个紧张的城市里,压力太大了,人就很难温和。
我觉得《那间街角的茶铺》这本书,对成都之外的人了解成都、了解这种生活方式、了解这种文化底蕴,确确实实起到了一个介绍作用。这本书就是试图让历史走出象牙塔,不要都是历史学家的自娱自乐。这本书能够从相当程度上,来回应现在成都的文化。为什么成都今天会有这种生活的态度?肯定是和历史联系在一起的。
但是我们也得承认,任何一个城市都在发生变化,也可能它们的传统会被忘掉,那没有办法,时代在发展,也不断地注入新的文化,就这样慢慢发展下去。虽然我经常说,把大慈寺后面的和尚街、东糠市街等全部拆了重修,是很可惜的。我1997年在那里考察的时候,拍了很多照片,这种街区如果保留下来,那不得了。不过,我们也不要一味怀旧,过去的东西要全部保存下来也是不可能的。也要认清现实,城市在发展,注入新的东西以后,新的东西又变成成都的一部分,就这样不断地演变下去。
李磊:有的研究者认为,您的茶馆研究是美化了成都的茶馆文化。您自己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王笛:首先,我在收集资料时是没有任何观点的。完成研究以后,我才阐发观点,观点是根据历史的记载。读者之所以留下了好的印象,不是我的美化,而是历史的事实是这样。而且,如果把整本书看完,就会看到街头和茶馆的争夺,各种暴力事件,穷人之间为了一文钱打得头破血流。所以这个美化的说法不成立。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实事求是,一定不要去篡改历史,要按照客观事实来写,就是写出客观的历史。我不会刻意地去美化或者去污化一个城市。但是,《那间街角的茶铺》这本书不是对历史学家写的,作为一种非虚构,我倾注了我个人的情感,描绘了丰富多彩的茶馆生活。哪怕是写这种非虚构的、带有文学色彩的作品,也一定要呈现出它的全貌,一定是立体的,绝不是单一的。在里边要看到人,同时也要看到当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
李磊:茶铺是个小成都,可以理解为:茶铺是缩微版的成都。《那间街角的茶铺》中,您讲道,日常就是生活的内在逻辑。1991年,您以四川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的身份,去往美国攻读历史学博士,毕业后在美国得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教书十七年。您能结合您在包括成都在内的中国、美国工作和生活的经历,谈一下对日常生活的理解吗?
王笛:什么是日常生活?简单地回答,就是和大的政治事件、突发的事件不一样,而是每天都见得到的,我们每天上班、生活,到公共场所,包括像来到书店,就是日常,没有什么剧烈的变动,那么历史也不会写,也不会记载。如果每天的、每个人的、每个家庭的生活,都要记下来的话,那怎么可能记载得完?
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写日常生活?它既然没有像大的政治事件那么重要,也不像战争、政府的法令、社会的冲突,也不像政治家、思想家有那么广泛的影响,那么转向了我们日常每天都看得到的,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我认为,我们每天司空见惯的东西,如果没有人记录下来,那么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就会渐渐被遗忘。那些大的事件由于记载得多,哪怕是在秦汉时期,离我们这么遥远,但是我们知道秦始皇、汉高祖,但是我们不知道在秦汉时期普通民众是怎么生活的,是怎样穿的、怎样住的,日常生活怎样进行,他们怎么思考等等。
另外,我们的民众虽然没有创造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他们每天都在切切实实地生活着,从古代到现代,中华文明发展到今天,都是跟历史上生活的普通人分不开的。我们虽然不知道个体的名字,但是我们把他们作为一个群体,记录他们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思考。
我们需要创造一种历史研究模式,这种模式就是除了研究精英、研究政治家、研究经济等这些重要的问题,我们同时也应该记载民众是怎么想的、怎么生活的,这样的历史才是平衡的,才是一个全面的历史。
其实我们要了解中国社会,那么必须要了解大众,要不我们只知道国家,不知道社会。过去的研究,国家讲得多,社会讲得少,历史研究者应该同时进行,既研究国家,也研究社会,甚至研究个体。
李磊:刚刚结束的首届新周刊“刀锋图书奖”,《那间街角的茶铺》和李泽厚《伦理学新说》都入围了。李泽厚主要研究康德、海德格尔、马克思、康有为、梁启超这些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的思想,您为什么执着地研究民众的声音、生活和思想呢?
王笛:像你说到的康德、海德格尔、马克思、康有为、梁启超等,他们的哲学、他们的思想,我们当然需要,是人类文化的遗产,是人类文明的积累。哲学的思考也会帮助我的历史研究。
不仅英雄、帝王、将相有思想,每一个普通民众也都有喜怒哀乐,都有思想,也有思考,但是这些东西我们从来没有关注过,也没有把它们记录下来。虽然他们很普通,但也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他们的日常生活和走过的足迹如果不记载的话,作为一个历史学者,这是我们的失职。
每一个普通人也有他的人生哲学,但是没有总结,没有用文字把它留下来,所以这种人生哲学也可能是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的,也可能爷爷告诉父亲,父亲传给儿子。所谓人生哲学,就是他们对这个世界、对人生、为人处世的态度。
怎样去找到普通人的思想?那么就是去寻找“历史的微声”。历史的微声被喧嚣所掩盖,我们经常难以听到,这就需要我们研究历史的人去仔细倾听,所以我明年在人文社即将出版的历史评论集的书名就是《历史的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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