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华清:从《柳文指要》看章士钊的古文观
《柳文指要》有着强烈的扬柳抑韩(1)“扬柳抑韩”是毛泽东在1965年8月5日致章士钊的信中提出来的,意为称扬柳宗元、贬抑韩愈。关于《柳文指要》的扬柳抑韩倾向,笔者在《论〈柳文指要〉的扬柳抑韩》一文中有详细论述。该文刊于《青海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倾向。在《柳文指要》中,章士钊对柳宗元在文学上的才华和成就,佩服得五体投地,称柳宗元“能使骈体、古文合为一家”(2)章士钊:《谢除柳州刺史表》,《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209页。,文笔兼擅,骈散俱工,为“文林之高手”(3)章士钊:《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谢抚问启》,《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110页。;而对韩愈多有贬抑,认为韩愈能“笔”不能“文”,能散(笔)不能骈(文),文学才能和成就远不及柳宗元。章士钊这一扬柳抑韩倾向寄寓了他对唐宋古文运动和古文的认知,反映了他的古文观。他认为一个优秀的古文家应该“文”“笔”兼擅、骈散俱工,而不应该只能“笔”不能“文”,或重“笔”轻“文”。
一、“文”“笔”兼擅
什么是文?什么是笔?李士彪在《魏晋南北朝文体学》中说:“文笔之分是骈文时代的产物,从宋至隋,人们对文笔的基本理解是:被称为‘制作’或‘篇什’的单篇文章分为文笔两类,文指诗赋等抒情性的有韵之文,笔是指诏策等应用性的无韵之文。其‘文笔’范围或有宽狭之别,但其‘有韵为文,无韵为笔’的基本标准是相同的。”(4)李士彪:《魏晋南北朝文体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06页。文笔之说形成于晋代,当时的“笔”专指表、笺一类无韵的文章。至刘宋时代,文笔的区分更加清楚。颜延之不仅区分文、笔,而且将笔分为言和笔两类。刘勰在《文心雕龙·总术》中记载了颜延之的看法:“笔之为体,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文心雕龙·总术》说:“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这是对文笔分野最简洁的说明。《文心雕龙》分文为诗、乐府、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等16种,笔为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18种。
《柳文指要》的文笔分野基本上也是“有韵为文,无韵为笔”。章士钊说:“为作简明达诂,则凡叶乎声韵者,举号曰文,不叶声韵,举号为笔。”(5)章士钊:《宜城县开国伯柳浑年七十四行状》,《柳文指要》上部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264页。“文者何?简而举之曰:音节取其铿锵,义理归乎翰藻,如斯焉而已。”(6)章士钊:《宜城县开国伯柳浑年七十四行状》,《柳文指要》上部卷八,第264页。在章看来,“文”乃诗赋等抒情性的有韵之文,“笔”则为诏策等应用性的无韵之文,这是两种不同的体裁,自古以来就区分得十分严格,不容混淆:“古贤用功,首严文与笔之分野”(7)章士钊:《宜城县开国伯柳浑年七十四行状》,《柳文指要》上部卷八,第264页。,尤其是唐代:“唐人论文,分文与笔为二事”(8)章士钊:《南府君睢阳庙碑》,《柳文指要》上部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241页。。他认为,骚、赋、骈文、诗等属文,而杂文、散文等属笔。诗与杂文是不能混淆的:“诗自诗,杂文自杂文,难以同一之准绳裁之”(9)章士钊:《杨评事文集后序》,《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661页。。他很反对“以文为诗”(10)“以文为诗”这句话里面的“文”,其实是指散文,属“笔”。不是与“笔”相对立的那种“文”。这句话,认为这句话混淆了文与笔的区别。“以文为诗”最早由韩愈倡导,主张诗歌创作中引进或借用散文的字法、句法、章法和表现手法等。赵翼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11)赵翼:《苏东坡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卷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56页。陈善《扪虱新话》:“以文体为诗,自韩退之始。”(12)陈善:《文体》,孙钒婧、孙友新校注:《扪虱新话评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4页。章士钊对韩愈“以文为诗”的说法大不以为然,认为是欺人之谈:“韩不善诗,说者因谓韩以文为诗,夫文与诗,固双峰对峙,相望而不可即者也,倘文可以为诗,人亦何不惮烦而故为此别也哉?”(13)章士钊:《谢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启》,《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144页。他强调:“夫文与诗,赫然两体,不能相混也。”(14)章士钊:《平淮夷雅》,《柳文指要》上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7页。散文就是散文,诗歌就是诗歌,二者有着不同的美学要求和功能,如果硬要以文为诗,将会做得不伦不类,像一个阴阳人。(15)章士钊:《平淮夷雅》,《柳文指要》上部卷一,第8页。章士钊非常赞同柳宗元在《杨评事文集后序》中所说:“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16)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柳宗元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579页。柳宗元这里所说的“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指的是散文,而“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则指诗歌。柳宗元将中国散文与诗歌各自的源流和语言规则分得很清楚,章士钊深以为然。他认为,韩愈“以文为诗”打破了散文与诗歌的界限,混淆了两种文体,不可能作好诗。对此,他揶揄韩愈说:“世称退之以文为诗,实则退之实不解诗,此所谓文者非文也,乃笔也。退之以笔统摄诗文二大部,面貌如一,与子厚
绎文之二道,剖析著述、比兴,在简册抑谣诵之大不相同者,殆不可同日语。”(17)章士钊:《杨评事文集后序》,《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一,第658页。
文、笔两种体裁,孰优孰劣,孰轩孰轾,自文笔之说产生以来就有不同看法。但章士钊认为,文是优于笔的。虽然《柳文指要》并没有明确地表达过“文优于笔”的观点,但字里行间还是无意识地透露了出来。在章士钊看来,较笔而言,文的要求高,难度大,所以作文比作笔往往更能显出文家的本领。韩愈只能笔而不能文,柳宗元则擅长各种文体,就此可以看出柳宗元胜于韩愈。章士钊说:“以程序论,文之功宜在先,而笔之功在后,盖由文入笔,其势顺,以是子厚挥毫,真无所往而不利;由笔反文,其势逆,以是昌黎集中,仅《进学解》一篇可谥曰文,而即几几勉强连串,难于成章。”(18)章士钊:《宜城县开国伯柳浑年七十四行状》,《柳文指要》上部卷八,第264页。章士钊还说:“盖子厚初学为文,即由骚赋入手,故能机括纯熟,无往不宜,退之夙不解此,与其竭蹶以赴,毋宁舍而不为。”见章士钊:《谢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启》,《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六,第1144页。他认为,文比笔的起点高,学做文章如果一开始就从文入手,由文到笔,先难后易,等于水势由高到低,其势顺。文作得好,笔自然就能作得好。柳宗元就是这样:“盖子厚早工词赋,逐渐由文而入笔,语其工候,节次不难一览而得。”(19)章士钊:《〈送文畅序〉年月考》,《柳文指要》下部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993页。如果由笔到文,先易后难,则无异于逆水行舟,其势逆。笔作得好,文却不一定能作得好。韩愈就是这样:“由文入笔势顺,由笔反文势逆,其论亦俊,退之由笔入文,故文无一工,子厚由文入笔,故笔无不妙。”(20)章士钊:《方望溪与蒋子潇》,《柳文指要》下部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538页。
章士钊认为,一个文章大家应该是能够文笔兼擅的,即能够将两种体裁的文章都做得非常出色。但实际上,在中国历史上这样的文章大家并不多见。就是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也只能笔而不能文,只有柳宗元擅长文、笔两种文体。章士钊说:“以文之功程而论,学者必备乎文与笔也,始足称文史足用,而自来文笔兼长者,实乏其人;韩退之之不及柳子厚者,即韩能笔而不能文,柳则文笔两擅其胜,此知文者之公论,而实无法颠破斯言。”(21)章士钊:《宜城县开国伯柳浑年七十四行状》,《柳文指要》上部卷八,第264页。“韩只能笔而不能文,柳则文笔兼擅”(22)章士钊:《文与笔》,《柳文指要》下部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761页。。
“柳则文笔兼擅”表现在哪里?首先表现在“工为诗骚”(23)章士钊:《平淮夷雅》,《柳文指要》上部卷一,第8页。。诗为有韵,当然属文。柳宗元不但古文(笔)作得好,诗作也属上乘,《平淮夷雅》就是其代表作,(24)章士钊:《平淮夷雅》,《柳文指要》上部卷一,第8页。中国文学史上,“诗笔双美之行列中,子厚应在前茅。”(25)章士钊:《文与笔》,《柳文指要》下部卷九,第1762页。章士钊指出,柳宗元工诗,还表现在最难作的诗,他最习惯作,而且作得还不错,如四言诗。“诗以四言最难工,而子厚特惯为之,以集中多长篇碑铭,此虽不以诗名,而固四言诗也。”章士钊举例说,柳文《国子司业阳城遗爱碣》,“此碣序与铭皆四言,尤冲破常格,独为其难。”(26)章士钊:《国子司业阳城遗爱碣》,《柳文指要》上部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275页。五言长排也很能反映一个诗人的功底。“凡诗人不能为五言长排,即不成家数。姚姬传最服老杜五排,以其对仗工,使典切,而又气势纵横,惟意所之,无不恰到好处也,子厚工力,亦即在此。”(27)章士钊:《柳诗》,《柳文指要》下部卷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875页。柳宗元的五言长排作得非常精工:“深闳挺拔,冠冕中唐,少陵以外,几无人堪与抗手”(28)章士钊:《韦柳》,《柳文指要》下部卷十二,第1896页。,特别是《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献弘农公五十韵》两长篇排律,更是出色,很能反映他深厚的诗功,而韩愈“却一步开动不得”(29)章士钊:《柳诗》,《柳文指要》下部卷十二,第1874页。,根本不具备此功。但世人在论柳宗元的功力时,往往偏言其骚而很少谈及其诗。(30)章士钊:《平淮夷雅》,《柳文指要》上部卷一,第8页。
“韩只能笔而不能文”表现在哪里?主要表现在不能诗。章士钊说:“韩、柳文之高下,议论不一,独于诗也,似一例右柳左韩。如杨升庵云:‘韩退之于诗本无所解’,可算鄙夷之至。东坡一意称述柳,于韩却少置词,较有涵蓄。”(31)章士钊:《柳诗》,《柳文指要》下部卷十二,第1871页。对于韩不能诗,章不无讽刺地说,诗为文的一部分,“人不能文,未有越而能诗之理,韩长于笔,因从而美之曰:以笔为诗,或且近之。”(32)章士钊:《文与笔》,《柳文指要》下部卷九,第1761页。
柳文笔兼擅不仅表现在工诗,还表现在骈散俱工。
二、骈散俱工
在章士钊看来,跟文与笔有密切关系的就是骈与散:“诗者必叶声韵,文则否,换而言之,即无韵与有韵两种。以形式言,无韵者往往单词成句,有韵者必须相对为文,由是骈与散之两名,连镳而立。要之人之于言也,其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一切统辖于诗与文之二目,大抵不中不远。”(33)章士钊:《谢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启》,《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六,第1143页。骈,指骈体文(骈文),属文;散,指散文,多属笔。古文属散文,是一种与骈文相对立的文体。骈文句子两两相对,讲究平仄声韵,大量运用典故,刻意雕饰辞藻,这种文体风靡六朝,至隋唐仍占文坛统治地位。(34)李道英:《唐宋古文研究(修订版)》,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页。中唐的韩(愈)柳(宗元)鉴于骈文的缺点和弊端,发起对骈文的革命,并继承和发扬秦汉古典散文的优点,开创出新体散文,这就是古文。柳宗元既然是古文的开创者,古文又是一种与骈文相对立的文体,那么柳宗元是不是对骈文敬而远之、搁笔不作,或者作而不工呢?章士钊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认为柳宗元“骈散俱工”(35)章士钊:《长俪》,《柳文指要》下部卷九,第1804页。,表现在:
首先,柳宗元不但创作了大量的古文,也写出了不少的骈文。“凡为古文者,殊恶以骈文入集,吾意柳州不存此胶执之见。”(36)章士钊:《南府君睢阳庙碑》,《柳文指要》上部卷五,第241页。章士钊认为,柳宗元是个文章大家,不但善于作各种不同的文体,也勇于作各种不同的文体。“柳既不与韩争笔,同时亦不以文自讳。”(37)章士钊:《南府君睢阳庙碑》,《柳文指要》上部卷五,第241页。在柳宗元的心目中,从来就没有文与笔的界线、骈与散的区别,他汲取众体之长而兼容之,在创作中,或纳文入笔,或遣骈入散,随意挥洒,不拘一格。章士钊对那种“柳宗元不措意骈文”的说法很不以为然,驳难说:“试观《报袁君陈书》:‘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此在最先必读之书,已包括屈原在内,夫何一字不及俪偶之有?”(38)章士钊:《答贡士廖有方论文书》,《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091页。俪偶即指骈文。骈文最基本、也是最突出的特征就是骈偶(亦称对仗),即相同结构的词句两两相对。见李道英:《唐宋古文研究(修订版)》,第7、8页。
其次,柳宗元不但古文成就很高,骈文成就也很高,真正达到了骈散兼工。这一点韩愈达不到。“夫从古文场而有骈、散二派,陈列以待沽也,文士并非不付代价,而任便取得。代价者何?功夫是也,骈有骈之功夫,散有散之功夫,具骈之功夫者得骈,具散之功夫者得散,具骈兼散之功夫得骈兼散,理有固然,不可强为也。天下文士,固有散之功夫不备而专骈,亦有骈之功夫不备而专散,骈、散之功力俱备,而兼工两体者,诚亦有之,然不少概见,凡单弱不振,率略简易如昌黎氏之流,非其选也。”(39)章士钊:《屠隆搏击韩退之》,《柳文指要》下部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606、1607页。在章士钊眼里,韩愈根本不是骈散功力俱备的人,只有柳宗元才能当“其选”:“独柳子厚为文,不拘一格,骈散兼收,儒雅雍容,万流仰镜,置古今先后之飞短流长于不闻不问。”(40)章士钊:《唐代文章流别之争》,《柳文指要》下部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1690页。章士钊指出,柳宗元以骚赋起家,气盖江左(41)江左:指江左气。东晋及南朝宋、齐、梁、陈各代的基业都在江左,故当时人又称这五朝及其统治下的全部地区为江左。这五朝,加后来的隋朝,文章专尚骈俪,讲究词藻,拘于声韵,文风绮靡。是故,江左气,指六朝绮靡的文风。《柳文指要》中所谓的“六季之学”“六朝文”亦指此。,但一作古文,却能铲尽六朝余习,创作一手漂亮的古文。“反之,退之以古文领袖自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而行文又直从梁台小儿(42)梁台小儿:梁台,南朝梁的禁城,此指梁朝。梁台小儿,指梁朝作绮靡作品的文人。之联绵语句讨生活,且不得其形似。”(43)章士钊:《送表弟吕让将仕进序》,《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727页。
第三,在柳宗元的创作中,文有助于笔,骈有助于散。章士钊说:“为子厚者,上综三古,下笼百家,笔之所投,无往不利,骚赋功深,正以助古文之渊懿。”(44)章士钊:《南府君睢阳庙碑》,《柳文指要》上部卷五,第242页。他认为柳宗元是一个“以骚赋起家”(45)章士钊:《送表弟吕让将仕进序》,《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四,第727页。的作家,然而他能跳出辞赋的窠臼,因此辞赋不但没能捆住他的手脚,让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反而“有裨辅古文之功用”(46)章士钊:《晋问》,《柳文指要》上部卷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483页。,对其古文创作起到很大的推助作用。
章士钊对柳宗元这样的文笔兼擅、骈散俱工的文章大家非常推崇,而对那些只能做笔而不能做文,或者只能作古文而不能作骈文的所谓古文家则很瞧不起,给予不遗余力的批评。他指责古文家,“骚赋未尝用功,俪语不解下笔”(47)章士钊:《晋问》,《柳文指要》上部卷十五,第483页。,却以自己所短,对他人所长者极意诋诽。柳宗元明明是一个擅长骚赋和骈文的作家,但这些古文家只关注其论著文字及山水记(48)论著文字及山水记都属“笔”。若干首而已,对如《晋问》等骚赋大篇,则视而不见。“甚至以偏嗜柳文自命者,亦几不知辞赋有裨辅古文之功用,遇有稍带江左气习之碑版文,往往以骈体二字妄予批斥,嫌为冗赘”(49)章士钊:《晋问》,《柳文指要》上部卷十五,第483页。。古文家(尤其是清桐城派)这一做法引起他的愤慨。章指出,古文家对待骈文有两种不健康的心理。一是酸葡萄心理,即自己作不了骈文却故意说不屑作:“主唱起八代之衰者诸文家,扬言以反骈为职志,独彼之所谓反骈者,将曾有素养于骈而故吐弃乎?抑于骈向未问津,或浅尝而中道废置,从而故示不屑以为名高乎?”(50)章士钊:《屠隆搏击韩退之》,《柳文指要》下部卷六,第1607页。二是“褊狭恶习”(51)章士钊:《晋问》,《柳文指要》上部卷十五,第483页。,即自己作不了骈文也不准别人作,这种“褊狭恶习”甚至恶劣到“屏其文不观,并戒他人观之”(52)章士钊:《晋问》,《柳文指要》上部卷十五,第483页。的地步。桐城派就是这样。该派之所以抑柳,就是因为柳宗元善作骈文而他们自己作不了,触痛了他们的“忮疾”。章士钊说:“为子厚者,上综三古,下笼百家,笔之所投,无往不利,骚赋功深,正以助古文之渊懿,不谓适触无能者之忮疾,而大恣喧嚣。盖若辈之攻骈文者,非谓骈文为足攻,而实己所不能,即不许人有也。”(53)章士钊:《南府君睢阳庙碑》,《柳文指要》上部卷五,第242页。他认为古文家对骈文的不健康的态度,影响了其古文的创作水平。在章看来,古文家“高谈六艺,枯燥直率,一下笔即捉襟而肘见,往往言止而意不尽”(54)章士钊:《欧阳永叔轻柳》,《柳文指要》下部卷四,第1461页。,他们的文章浅薄、单调、枯燥、艰涩,登不了大雅之堂。例如,宋初的古文家柳开,“其文之不从,字不顺,臃肿滞涩,几使人读之上口不得”(55)章士钊:《宋初古文》,《柳文指要》下部卷八,第1697页。章士钊还说:从柳开的《答梁周翰书》,“可知开绝不善于文,意既卑下,笔又沓拖滞涩,用助字全不中律令”。见章士钊:《宋初古文》,《柳文指要》下部卷八,第1699页。,另一古文家穆修,“文亦不高”(56)章士钊:《宋初古文》,《柳文指要》下部卷八,第1700页。。章士钊认为,古文家之所以达到这样的境地,与他们对骈文采取深闭固拒甚至深恶痛绝的态度有极大干系。
从这些批评古文家的言论中,可以看到章士钊对骈文情有独钟。明代的文学家王世贞曾经以惋惜的口吻说柳宗元:“多弃其日于六季之学”(57)“六季之学”指骈文,“即永叔所谓言语声偶擿裂也”。六季,即东晋、宋、齐、梁、陈、隋六朝,为骈文兴盛之时。章士钊:《欧阳永叔轻柳》,《柳文指要》下部卷四,第1460。,章士钊却说:“六季之学,有其本学基础,只须通过此学,而不受其拘系,将见行文词条丰蔚,游刃自如。”(58)章士钊:《欧阳永叔轻柳》,《柳文指要》下部卷四,第1461页。认为柳宗元作古文从“六季之学”中汲取了不少营养。章士钊比较了韩、柳对待“六季之学”的不同态度:“退之号称文起八代之衰,己亦自诩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则韩之求达秦、汉,乃跨越八代而为之,子厚则不然。子厚虽以西京为文之近古而尤壮丽之一圣地,但中间璩、瑒在魏,机、云入洛,下逮鲍、谢、徐、庾之起齐、梁,都不肯过门不问,一直循涂叩关而抵咸阳。”(59)章士钊:《杨评事文集后序》,《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一,第664页。应璩、应瑒、陆机、陆云、鲍照、谢朓、徐陵、庾信皆为六朝骈文大家,章士钊认为柳宗元向他们刻意学习“六季之学”,吸取了一些有益的东西,结果骈散兼工,文笔兼擅,成为一个文学全才。而韩愈对“六季之学”深闭固拒,不能从“六季之学”吸取养料,结果只能笔而不能文。在章看来,骈文虽是一种与古文相对立的文体,但其长正可以补古文之短,对散文(古文)是有裨益的。而古文家“一遇骈文,即加吐弃”(60)章士钊:《宜城县开国伯柳浑年七十四行状》,《柳文指要》上部卷八,第263页。,将骈文拒之门外,无法吸收骈文的长处,其文章的短处也就不可避免。因此,擅长骈文的文章家比不擅长骈文的古文家作古文,要技高一筹。宋代擅长骈文的欧阳修,比同时代的古文家穆修、柳开的文章,要“较高一筹”,清代擅长骈文的阳湖派比起桐城派,“殊有一日之长”,其窍门就在这里。(61)章士钊:《欧阳永叔轻柳》,《柳文指要》下部卷四,第1460、1461页。
章认为,骈文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文学体裁。他以杜甫对初唐四杰骈文的肯定来论证他的观点:“杜子美在中唐,当古文运动句萌之初,世论于骈文大肆抨击,曾慷慨发为歌咏曰:‘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夫王者王勃,杨者杨炯,卢者卢照邻,骆者骆宾王,四人皆骈文家,号为初唐四杰,即所谓当时体,而为世之噪为古文者所攻。子美则指而目之曰:尔曹之身名,将朝不保夕而俱灭耳,尔所攻者,则行与江河并存不废,万古长流也,语意何等深至!又何等斩截!”(62)章士钊:《南府君睢阳庙碑》,《柳文指要》上部卷五,第242页。认为骈文可以像江河一样万古长流,而古文倒可能“灭绝”,这一观点在他创作《柳文指要》的时候是惊世骇俗的。(63)20世纪60年代(即《柳文指要》创作的年代),白话文早已在中国大陆占统治地位,文言文少有人问津,骈文几乎绝迹。这时章士钊却断言骈文可以像江河一样万古长流,似与时尚不合拍。
在《柳文指要》里,章士钊特别推崇柳宗元众体兼长,反复强调柳宗元在文学上是一个复合型的全才,并不完全是为了扬柳,而是借扬柳告诉人们,对纯文学的诗、赋、骈文等不能避而远之,它们对写作是有好处的,应该重视它们、学习它们、运用它们。
章士钊不仅推崇骈文,也推崇骚赋。(64)汉代刘向集屈原等所作的赋为楚辞,后人泛称赋体文学为辞赋。骚为辞赋之滥觞。辞赋以抒情为主,讲求声调之美,并注重排比铺陈,这与骈文极为相似。可以说,骚赋为骈文之前身。骈文与骚赋有密切的关系,(65)李道英:《唐宋古文研究》(修订版),第10页。可以说骚赋为骈文之前身。柳宗元长于骈文,当然也长于骚赋,对此,章士钊极为佩服。章士钊希望人们对诗、赋、骈文等不要避而远之,自然也包括骚赋。
三、章士钊的古文观
在《柳文指要》中,章士钊极力称扬柳宗元文笔兼擅、骈散俱工,贬抑韩愈能笔不能文,能散(笔)不能骈(文),实际上表达了自己的古文观——古文不能只笔不文,作古文(笔)应该重视骈文和骚赋(66)可以将骚赋视为骈文,因为骚赋为骈文之前身。等文。
“古文”这一概念由韩愈最先提出。韩愈《题欧阳生哀辞后》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67)韩愈:《题欧阳生哀辞后》,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3,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500页。韩《师说》说:“李氏子蟠,……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68)韩愈:《师说》,屈守元、常思春主编:《韩愈全集校注》3,第1511页。都正式提出了古文的名称,并为后世所沿用。韩愈心目中的古文是指先秦和汉朝的散文。这种散文内容充实、长短自由、朴质流畅,与古文相对立的是讲求声律及辞藻、排偶的骈文,韩愈视为俗下文字。在韩愈眼里,古文是对骈文的反动,自然,作古文不应该追求声律、辞藻及排偶等。
章士钊对韩愈这个古文概念是有看法的。在讨论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参之《离骚》以致其幽”一语时,章士钊对古文的概念进行了梳理。他认为,古文可以分为八代(69)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这几个朝代正是骈文由形成到鼎盛的时代。古文和唐之古文:“析而言之,古文者,即《易》以下诸经之总称也,言外之意,似谓诸经以外,皆不得为古文。八代文人之所标榜,原不外是,并非唐与八代寻求之的,截然异致,其所不同者,特八代古文,经、骚并重,而唐之古文,刻意排骚。”(70)章士钊:《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四,第1052页。章氏认为,柳宗元的古文属于“八代古文”,也就是“经、骚并重”,而韩愈的古文属于“唐之古文”,也就是“刻意排骚”。柳氏“经骚并重”的古文,吸收了骈文和骚赋的很多长处,这一点与韩愈截然歧异:“柳州为文,原自骚赋入手,退之无此功能,因而体貌有异。”(71)章士钊:《游黄溪记》,《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九,第836页。韩氏的“唐之古文”,不但排斥骈文,也排斥骚赋。唐宋古文运动走的是韩愈这一路线。(72)清代的桐城派与唐宋古文运动一脉相承,也是走这一路线。韩被苏轼誉为“文起八代之衰”,被视为唐宋古文运动的开山始祖。但章士钊对“文起八代之衰”之说很不以为然,认为八代之文并未衰,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起衰”。“不知八代有八代之文,亦无所谓衰,衰既不存,起于何有?起衰云云,直苏氏之讏言,设言讏而几微可信,号称起衰之人,未必属韩。”(73)章士钊:《王梅溪之抑柳》,《柳文指要》下部卷四,第1469、1470页。就算有“起衰”,也不一定属韩愈,因为在韩愈之前,已经有李华、独孤及、萧颖士等人在“起衰”。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实际上开启了空疏无学、游谈无根的风气,贻害匪浅。“六朝以降,言古文者首推昌黎韩氏,然韩氏苦《仪礼》难读,以《尔雅》为注虫鱼之书,束《春秋》三传于高阁,已开宋人游谈无根之渐。”(74)章士钊:《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八,第1049页。章认为韩愈倡导的“唐之古文”,抛开富有文采的八代文章不读,直入秦汉,走了捷径,便宜了“偷惰者”,必使人间雅言澌灭殆尽,由此,章士钊不无痛心地说:“偷惰者省却一大段工夫,一方以振兴古文为名高,一方又得枵腹从事之便,夫人亦何乐而不为?……一切空疏之便,举以《五经》之名尸之,……此不仅骚赋无用,而直上袭四始六义之藩,务使人间雅言,屏弃澌灭以为快。”(75)章士钊:《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八,第1053页。这里的“偷惰者”,指宋代以来的古文家(包括清代的桐城派),在章士钊看来,这些人八代文学修养不足,却又看不起甚至反对八代文学:“己之力不及八代,而空言反八代”(76)章士钊:《屠隆搏击韩退之》,《柳文指要》下部卷六,第1607页。,这种不良心态导致了他们的空疏不学。这是韩愈开启的“唐之古文”害了他们。
章士钊对韩愈的“唐之古文”概念很有意见,却甚为推崇柳宗元的经骚并重的“八代古文”概念。他指出,柳宗元在作古文前,就对八代文学有了深厚的修养,在转向作古文后,八代文学对其古文创作裨益很大。“子厚东京、六朝之学,三十三岁以前,已集大成,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四层工夫,皆已完满达到,贬谪以后,只余笃行一步而已。以是永、柳十四年间,不论何项文字,水到渠成,几无投而不利。”(77)章士钊:《王惕甫之于柳文》,《柳文指要》下部卷五,第1547页。柳宗元为文从骚赋入手,年轻时骚赋就有很高的成就。“子厚以骚赋起家,气盖江左,然一为古文,则六朝余习铲尽,行无所事”(78)章士钊:《送表弟吕让将仕进序》,《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四,第727页。。有雄厚的骚赋作基础,在转向古文创作后,水到渠成,极为自然,因而古文成就很高。
章士钊对宗韩的那帮古文家评价不高。认为宋初古文运动之开创者柳开的文章,“意既卑下,笔又沓拖滞涩,用助字全不中律令”(79)章士钊:《宋初古文》,《柳文指要》下部卷八,第1699页。,另一开创者穆修“文亦不高”(80)章士钊:《宋初古文》,《柳文指要》下部卷八,第1700页。。苏轼的文章“有沓拖风味”(81)章士钊:《言尽而意不尽之谬论》,《柳文指要》下部卷九,第1808页。,归有光的文章“空疏辽阔”,如“卖笑式”(82)章士钊:《言尽而意不尽之谬论》,《柳文指要》下部卷九,第1812页。。清代桐城派古文家的古文章氏就更看不上。章氏之所以对这些古文家评价不高,是因为他认为古文家对六朝文采取深闭固拒的态度,不能吸收骈文和骚赋的长处。章认为:“四六自是文之一体,于骈文固相近,于古文亦不相妨”(83)章士钊:《谢除柳州刺史表》,《柳文指要》上部卷三十八,第1207页。,强调六朝文不可抹煞,它不但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因其富于文采,对古文创作有很大补益:“盖六季之学,有其本学基础,只须通过此学,而不受其拘系,将见行文词条丰蔚,游刃自如。比之高谈六艺,枯燥直率,一下笔即捉襟而肘见,往往言止而意不尽者,其工拙锐钝,差距直不可以道里计。”(84)章士钊:《欧阳永叔轻柳》,《柳文指要》下部卷四,第1461页。在《柳文指要》中,章士钊毫不掩饰他对六朝文的肯定和喜爱。他曾说自己最喜欢柳宗元的启事小品,原因是这些启事小品“精丽似六朝”(85)章士钊:《桂州訾家洲亭记》,《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800页。。他特别强调,作山水游记,不能摒除六朝文:“方望溪昌言:为古文不得入六朝语,此特望溪己不能为,而姑妄禁制人耳。为问作山水记,而关断谢、鲍之门,此将与见黄门而称贞何异?”(86)章士钊:《零陵三亭记》,《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七,第813页。“须知游观之作,自别有其体裁,文之至者,齐梁未必非,文与境不叶,即汉、魏亦未必是。”(87)章士钊:《桂州訾家洲亭记》,《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七,第798、799页。言下之意,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成为千古绝唱,与柳宗元吸收六朝骈体文之长处很有关系。
章士钊还从文与时密切相联这个角度来批评“古文”这个概念。他认为,文是要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今人不能为古时之文,也不必为古时之文。文无所谓新旧,只要适合当时人的需要,能充分表达他们的意思就可以了,不必故弄玄虚,造作概念,标榜所谓的“古文”的名称。他说:“吾尝怪今人为文,胡乃必标古文之名?诚以文章与时代相关联,古人不能为今人之文,犹之今人不能为古人之文,文倘古也,今人势不能解,为之胡益?然世儒必将今人能解之文,号曰古文,或曰古文辞,悖谬殊甚。”(88)章士钊:《中清古文》,《柳文指要》下部卷八,第1724页。他认为韩愈作的也不一定就是人们所常说的“古文”,只是“为唐人能解之文而已”(89)章士钊:《中清古文》,《柳文指要》下部卷八,第1724页。,也就是唐代的“今文”或“时文”。他还说:“文无新旧惟其是,或云:文无今古,又或云:文无难易,夫既曰文无今古,则非古亦自有是处,虽新旧、难易亦然,此等语言中之无形矛盾,藏在古文大家之顺口溜中,而举世不之觉,诚乃一大讽刺。”(90)章士钊:《郑献甫小谷》,《柳文指要》下部卷八,第1752页。这简直是对唐宋古文运动(91)章士钊说:“所谓唐代古文运动,殆是若茫若昧之事”。见章士钊:《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柳文指要》上部卷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760页。以及传统“古文”概念的质疑甚至否定。
四、评说
章士钊主张作古文(笔)应该重视骈文和骚赋等文,古文不能只笔不文。他的这一古文观,反映了他独特的文学鉴赏眼光和不一般的见识。其实,骈文(骚赋)作为特殊的文体,在构成条件上,有其特殊的要求,也有其特殊的美学价值和美学功能。有人指出,骈文具有匀衡的对称美、整齐的建筑美、典雅的含蓄美、华丽的色彩美、和谐的音乐美等。(92)尹恭弘:《骈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18—41页。既然骈文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它就有存在的合理性,就是一笔优秀的文学遗产,值得继承和发扬。章士钊对骈文等文的重视,反映了他对待文学遗产的理性态度。特别是他主张作文取骈文(文)之长补古文(笔)之短,更是极有见地。从语言的功能来看,骈散实出一源。骈之所长,为散之所短,散之所长,为骈之所短,二者兼容互补,文章艺术乃臻上峰。故章士钊取长补短的主张实为卓见,很有价值。他对古文是否成为一“运动”的质疑,亦并非毫无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