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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爱烂:用最华丽的笔法写最普通的生活
来源:北京青年报 | 裴雪如  2022年12月23日08:33
关键词:金爱烂

在金爱烂2016年写下的散文《养育我的百分之八十》中,小说家回顾往昔,认为在她所有居住过的空间中对她影响最为深远的,当属妈妈经营了二十多年的刀削面馆“美味堂”。在这一方小小的乐土中,她开始观察到劳动的辛苦与饥饿的公平,慢慢体会到金钱的价值与女性的力量。后来妈妈为她购买了一架远远超过家庭消费能力的钢琴,这使她领悟了“人生不仅仅为了生存,还有奢侈、虚荣和美丽,有些阶段就是需要踩着这些华丽的东西才能跨过去”。她从生活中汲取养分浇灌在文学的土壤之上,以这段经历为素材创作了《刀痕》和《滔滔生活》,并被收录于她的第二本短篇小说集《滔滔生活》中。上个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位韩国80后天才女作家的文集。

脉搏般跳动着的比喻

贫穷——这个主题是始终笼罩在小说集《滔滔生活》之上的乌云:《滔滔生活》中破产的家庭、《口水涟涟》中蜗居的打工人、《圣诞特辑》中舍不得花钱住进高档宾馆的男女、《过子午线》中来自于贫困阶级的复读学生……在这本小说集中最好的那些短篇中——最为精妙的当是《刀痕》和《滔滔生活》(恰恰是与小说家现实生活连接得最紧密的两篇)——金爱烂实现了平实叙述和文学技法的接合,源自于现实的故事骨骼被文学化的语言血肉充盈,但同时,笔法的华丽并没有摧毁生活的质感。

平实叙述不仅仅因为小说亲近地贴合着生活的身躯,更是因为在字里行间中蕴含着那些敏锐的细节观察(《刀痕》中母亲磨刀时肆意露出的白色的臀沟),以及微妙的领悟瞬间(《滔滔生活》中钢琴从楼梯上摔落后才突然知道“原来以为的浮雕其实是用胶水粘上去的图案”)。文学技法中最有金爱烂个人风格特色的是她那些脉搏般跳动着的比喻,重明喻而少隐喻——这使她的比喻成为了显而易见的同时也是强有力的标记,如同在小说的山谷中不断回荡着的响亮音符。

在散文《和你的遭遇》里,金爱烂回溯在大学计算机房第一次听到自己初登文坛的消息时,对着话筒问对方获奖的是小说还是诗歌?原因在于“我想知道自己是小说家,还是诗人”(当然结果是小说,诗歌连预赛都没有进去)。但即使作为小说家,她依然无法摒弃诗意的召唤。她最美妙的比喻通常有一种诗人般的眼光——“潮湿而皱巴的空气像海带一样飘忽”“火车如同失明的鱼驶离仁川”“单词的草籽”(想象一下单词像草籽般飘散),将那些无感情或不可见甚至抽象的东西赋予一种切切实实的生命力。

放大镜般扩张敏感情绪

如果说《滔滔生活》是使用显微镜对当代社会的细致勾勒,那么金爱烂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奔跑吧,爸爸》则是用放大镜对敏感情绪膨胀与扩张。《我去便利店》是这本小说集中最为动人的一篇。这个精彩的短篇将我们常说的“社恐症”进行了夸张而扭曲的放大。小说中一共有三家便利店:叙述者先选择的是7-11便利店,最后因为一次老板与她闲聊了几句而不再光顾;继而选择了全家便利店,而有一次购买了安全套(为了遮掩甚至还买了不必要的零食)被老板娘问道你多大了尴尬地落荒而逃;最终她选择了收银员从不与顾客有多余交流的Q卖场,但随后在叙述者敏感而惊恐的意识中,她发觉“我最大的失误在于自以为和蓝马甲青年没有私下交谈,所以私生活完全没有暴露”,其实通过她所购买的物品对方可以最大程度地知晓了解她的私人生活。小说中一个闪耀着奇幻火花的瞬间是一次叙述者分身乏术需要将钥匙托付给附近信得过的人,她突然想到了那个Q卖场的收银员。为了避免唐突,她的开场白先解释自己住在这附近,经常买济州三多水和迪士加香烟、洁净世界卫生纸,垃圾袋只买10升的,快餐只买黑米饭。紧接着,小说制造了一个巨大反差——收银员理所当然地回应道:“可是很多人都买三多水和迪士加香烟啊。”

这个瞬间显露出了一种惊人的现代性,它的奇幻在于真实的生活中并不会有人真正这么去做,但这个行为又不是完全地与现实脱轨。情节蜕变于存在的心理状态,是这种心理被放大与夸张后必然的存在,是一种熔化了现实感的超现实。这样微妙的升空般的爆炸也常常闪烁在诸多小说的结尾之处,譬如在《滔滔生活》中当被倾盆大雨浸泡而无能为力时突然开始弹奏钢琴,《口水涟涟》中不停地拒绝离开的后辈遗留下来的人参口香糖,《弹跳跷》中所有人模仿哥哥在飞机尾部做手脚最后飞机宛若花瓣雨般从天而降。

抛弃对技法近乎狂热的迷恋

回顾金爱烂的早期作品时,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初出茅庐的天才作家对技法近乎狂热的迷恋,泉涌的文思源源不绝地溢出与挥霍,就像好莱坞电影中刻画的那些刚刚发现自己的天赋但并不擅长使用的超能力者一样。这种满溢的激情有时在某种程度上对小说产生了一种侵蚀性的破坏效果,致使语言和叙述者脱节。这是一种文学性的失败,有时候很难想象小说中的人会用金爱烂笔下流淌出的小说家语言那般说话或观察。这种脱节在一些小说(例如《孩子和岛》)中会变为一种乏味的做作。金爱烂的第三本小说,也是她唯一的一本长篇小说《我的忐忑人生》,可以称得上是矫揉造作的典范——一部软弱无力的失败之作,充斥着拧巴与扭曲,尽管有偶尔划过的亮点,但整体显得力不从心。对于作家来说,一部失败的作品有时比一部成功的作品更能让自己进步。对于金爱烂而言,她从《我的忐忑人生》这部小说中学到的,可能是她并没有书写长篇小说的天赋。

相对于她前两本短篇小说集,金爱烂的第四本小说《你的夏天还好吗?》和第五本小说《外面是夏天》可谓是飞跃式的进步——不仅技法日益举重若轻,而且呈现的主题、情节、风格变得多样化,精彩纷呈令读者眼花缭乱。《你的夏天还好吗》流淌着一种平缓的忧伤,为了夯实这种基调,比喻相较于其他的短篇小说被大幅度地削减,镶嵌的比喻虽然不多但是恰到好处。《虫子》的灵感来源于前辈片惠英曾经对她讲过的长长的毛毛虫,在小说中生活的一地鸡毛和虫子的恐怖意象交织盘绕,彼此疏离又彼此渗透。《水中的歌利亚》和《沉默的未来》则是金爱烂文学之旅上崭新的尝试,这两个短篇分别让她斩获了年轻作家奖和李箱文学奖。这两部小说都被一种奇幻的氛围所浸透,对话被缩减。《水中的歌利亚》的灵感有可能来自于诺亚方舟,一个人要从被大水包围的孤独房屋中出逃;《沉默的未来》像是巴别塔故事和反乌托邦小说奇异地糅合,它们绽放的都是幻想王国的烟火,但所表达的绝望感又坚实地弥漫。

挪威当代作家克瑙斯高在自传式小说《我的奋斗》中说道:“文学的唯一法则是:一切必须隶属于形式。要是文学的其他元素强过形式,诸如风格、情节、主题,其结果将甚微,主题和风格上的强烈与鲜明必须被打破才能让文学有一席之地。”从金爱烂后期的小说中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天才女作家的破茧而出,不断磨砺自身技巧,努力攀登文学阶梯,拒斥固步自封。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曾经论断“金爱烂是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韩国女作家”,希望有朝一日,不断在小说的宇宙中进阶的金爱烂或许真的可以向我们证明前辈的看好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