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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的“治学”精神:一份珍贵的审稿档案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石亚培  2022年12月28日08:31

近来整理旧文件,李国祥老师的《张舜徽集·说文解字约注》审稿档案赫然映入眼帘,心内颇为震动。2003年为华中师范大学百年校庆,鉴于张先生在华中师范大学校史中的重要地位,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02年酝酿启动《张舜徽集》的编辑出版工作,共分四辑,先后历时近十年。笔者曾求学于张舜徽先生创建的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研究所,毕业后又入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就职,在工作中自然对张先生的相关文献更为留意。在一次查找审稿档案时,偶然发现这份2008年的档案,心内十分激动。李老师的字迹如春风拂面,无论是审稿意见还是加工记录,均用繁体字,几无涂改之处。审稿记录不仅是图书编辑生产环节的见证,也是审稿人与作者的精神互动,待图书出版后,与图书一起存档,形成图书生命史。一份优秀的审稿记录,承载的还远不止此。李国祥老师具有深厚的学问根底,严谨的治学态度,在《说文解字约注》初版时,即撰写《〈说文解字约注〉评介》(《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1984年,第126期)。作为张先生门生,李国祥老师曾任先生助手,常伴先生左右,协助先生完成了大量的工作,也是先生诸多图书撰写及出版的历史见证者,由其做终审再合适不过。张先生1992年仙逝,李老师亦于2015年离世,这份审稿记录既是学脉的传承,也是师生情谊的明证。现就审稿意见摘录析之,以奠二老,以广学林。

张舜徽先生所撰《说文解字约注》三十卷,是富有特色的研究性撰作,也是其重要的代表作。此书于一九八三年三月由河南中州书画社出版。全书据张先生手写稿影印,分上、中、下三册出版,共约二百万字,是一部内容充实的大部头书。《约注》问世后,广受专家学者好评,求购者很多,但当时只印出五千套,书店很快便脱销。后来,大陆及台湾的某些出版社,便取中州书画社影印本复制出版。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现在计划将中州书画社影印本改为繁体字横行排印本,不再保存张先生的手写字迹(篆文字头除外),这无疑是有创意的改版,但是,其难度也很大。要做好改版工作,首先需要有完整的规划。其次要有周密的文字校核工作。文字校核包括篆字字头的规范标写、原书稿正文文字之辨识等。再其次则是把原书标点符号一律改为现行的标点符号。总而言之,改版工作应做到缜密细致、一丝不苟,让《说文解字约注》成为更容易检索、更便于读者阅读、更能使读者得到实惠的一部书。

中州书画社影印本《说文解字约注》,是据手写稿影印的,我们现在可以说,其影印是成功的,不存在错页掉页的现象,可是还是难免有不足的地方:有的页面字迹稍淡,有的页面字迹深。又因当时影印的底版是玻璃版,个别字迹有磨损的现象。但就总体说来还是好的,不会对改版工作造成障碍。就我审阅改版稿的体会也就是如此。

此次改版书稿,于页面文字的辨识及标点符号的改换、做得特别细致,凡是原书稿模糊不清或奥僻难识的字,编辑均已一一标出,我在审读中也逐个写正,可以说已为书稿的交付打印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

在审读改版稿之后,我认为有必要为下一步工作提出几点注意事项,以供排印工作、校对工作参考:

一、《说文解字约注》的篆文字头及其排列次序,乃至许慎《说文》的每字说解,都是以大徐(徐铉)本为据,而张先生的原则是不改大徐本原文,对某些篆文、说解有订正的意见,必引据学者们的相关论说,并加“舜徽按”申明之。张先生与大多数研究《说文》的学者一样,对段玉裁径改《说文》某些原文的做法持否定态度。故此,我们对《约注》书稿之篆文及说解,应保持其原貌,不作改动。

二、《说文解字约注》注重的是“约”。其与丁福保的《说文解字诂林》不同。《诂林》是网罗众家之说,而《约注》是约取一家或数家之言以申明之。《诂林》未载丁氏本人……(此处缺一行)训的见解,且以简约的文字表述之。故在校定书稿文字时,重在辨识张先生之行文意旨。知其所言之意,就容易辨识所遣之词、所用之字。张先生之行文,文简而意赅,这正是其成功之处。在改版时,我们不必加字改字,一切以其原文为准。

三、《说文解字约注》的另一特点,是用双声之理以明字义。因其贯通全书均如此,故在改版时,对此应多加注意,其或有用同音字替代惯常所用之字的情况,亦应理解,不必改换。

四、有些书名称谓,可按其原竖标书名号(︴ )改为今通用之书名号(《》),如史、汉xx列传,即可改为《史》《汉》《xx列传》,这标号虽不甚可取,但可保其本真。如若改为《史记》《汉书》之《xx列传》,则反而有加字之嫌。又如篇、韵,这是清代治文字学的学者们如段玉裁等习用的表述方法,其所指的是《玉篇》《广韻》,我们今天标《篇》《韻》即可。

五、因《约注》是手写稿,张先生自己说,在缮写《说文解字约注》书稿时,写秃了五十多枝毛笔。由此可知其写书稿时是日以继夜、坚持不辍,其间精神之消耗、工作……(此处缺一行)不甚清晰的地方,故在辨识书稿文字时,要多加注意,凡有不明了的、应标出、反复查证,做到无一字认错,无一字不明。

这次审阅之《约注》改版书稿上、中册,应该说是改版工作做得很成功的,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后需要说的是,希望《张舜徽集》能更快圆满出版。我是张舜徽先生授业的学生,特别殷切希望《张舜徽集》能更快圆满出版!

终审人:李国祥2008.10.20

李老师首先就中州书画社的相关出版情况进行了概述,至于撰写《约注》的过程及为何交由中州书画社出版,张先生在《我是怎样研究、整理〈说文解字〉》一文中谈及二十岁时阅读丁福保所编《说文解字诂林》,认为其“收辑虽多,完全是组织人力,用浆糊、剪子将几十部原著分字条剪下,按字集中粘在一个本子上,再影印出来,仅可供参考罢了。其书但有罗列而无论断,阅览的人,望洋兴叹,不知何所适从,令人为之目眩,不能解决问题”,便立志撰写一部简约易学的注本,将诸家的研究成果,取其精义加以论定,以裨后学。其后经历漫长的积累和沉淀,先生五十岁时(1961年)始动笔。值国家动乱时期,先生被批斗,全家居于破旧浴室,上漏下湿,处境十分艰难,但却不为外物所动,坚持整理《说文解字》,历时十载将《说文解字约注》(后文简称《约注》)写成清本,编定成书,共计三十卷。由于其中包括篆文、籀文等,并且繁体字、生僻字较多,需用手写,先生花三年时间,写秃了十支小楷羊毫笔,方才誊写完毕。因先生服膺许慎之学,许慎为河南郾城人,故将《约注》交由河南的中州书画社出版。关于《约注》在中州书画社出版后的盛况,李老师给出了真实的记录。大陆的出版社如河南人民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分别于1987年、2006年翻印,均为精装;中国台湾的出版社如木铎出版社,于1984年翻印,全五册,亦为精装。可见《约注》出版后传播范围之广,影响之大。中州书画社的影印本无疑是成功的,但也存在一定的不足,对此李老师也进行了客观的陈述,如页面字迹颜色不一,基于印刷技术的限制,使用玻璃版所造成的字迹磨损等等,并提出了宏观上整体把握,微观上文字核对、标点符号修改等建议。改版后的《约注》使用横排、现行的标点符号,符合当下的阅读习惯,且一改中州书画社精装为平装,价格更为低廉,如意见中所言“更容易检索、更便于读者阅读、更能使读者得到实惠”。

李老师在细致的审读后,提出了五点意见供校改工作者参考,在意见中多次强调“保持其原貌,不作改动”“不必加字改字,一切以原文为准”“不必改换”,皆是紧扣《约注》“约”的特点,同时也是对张先生严谨治学的笃信。为何取“约”,张先生言其义有三:一则自宋以来疏释许慎《说文解字》之作不下数十百家,约其义之精者而论定;二则,裁汰陈言之琐碎,祛除考证之冗繁,辞尚体会,语归简约;三则文字孳乳相生,皆用于声,如能达其语柢,则形虽万殊,而义归于一本,阐明字义,约之以双声之理。张先生不满段氏妄改许书,力求实事求是,且工于文献,博涉甚广,《约注》于许学专著之外,于历代文集笔记中之议礼、明制、考文、审音、诠释名物之作择其义之精者收入注中,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极为审慎。由于《约注》的篇幅巨大,张先生又是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夜以继日地工作,其中难免有误,故意见中强调不明确处“反复查证”,争取做到“无一字认错,无一字不明”,这不仅是对读者负责,也是对张先生严肃治学态度的传承。

张先生平生所著,自构思草创以至誊成清稿,皆由己做,一丝不苟,工整俊美,李老师亦是如此。王玉德老师在《“三严三实”的高尚老师——怀念李国祥老师》中谈及李老师:“他写过许多读书笔记,蝇头小楷,如同字帖,令人惊叹。他认为写字是很严肃的事,哪怕写个便条,都要打草稿。平时写的信件、评阅书,全都有草稿。说是草稿,却是很精美的文字。他的任何一段文字,绝不可能粗制滥造,更不可能有水分或抄袭,全都近乎完美。在我接触过的学者中,像他这样对待文字的,实不多见。”这种对文字、学术的敬畏令人钦佩,也值得后学继承、发扬。

李老师终审后的次年——2009年,点校整理本《约注》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全书四厚册,至今嘉惠学林,《约注》在学术史上的重要价值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闪耀。透过这份被“遗忘”的档案,我们看到了一本常销书的前世今生,落灰的档案活了起来,从幕后走向前台,使大众了解,大师可亲。书比人长寿,尽管两位前辈学人早已离我们而去,但是其著作的光芒一直闪烁,其严谨的治学精神、浓厚的师生情谊永远长存。

(作者原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现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