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终于上了生肖票
“一双通红的眼睛,张着血红的大嘴巴,龇着牙,一只手拿着笔,另一只手则是拿着一个信封,如果不说这是只兔子,可能很多人还以为这是只‘大耗子’。”
近日,艺术大师黄永玉为兔年设计的生肖邮票引起网友一片哗然,原因有二:
其一,与大众对兔子的印象相反:一般认为,兔子是洁白、安详、平和的,可第一张邮票中的兔子呈蓝灰色,表情怪异。
其二,于古无据:历代画兔均以动态为主,不重眉眼,第二张邮票勉强让人想起隋唐时期敦煌的“莲花三兔藻井”,第一张则不知从何而来。
大多数网友们忽略了,他们印象中的兔子是“穴兔”,即Rabbit,源于地中海沿岸,我国尚未发现野生“穴兔”,只有“野兔”,即Hare,《伊索寓言》中输给乌龟的就是它。
很少有白色“野兔”,中国古人视之为祥瑞,一旦发现,会进贡给皇帝,白色“穴兔”却不罕见。
16世纪起,人工养殖的欧洲“穴兔”走向全球。民国时,课本插图中的兔子多是白“穴兔”,所以在中国读者的印象中,“龟兔赛跑”中的兔子是白兔,而在西方读者的印象中,则是褐色的“野兔”。
黄永玉先生的设计正确,终于让“中国野兔”上了生肖票。更何况,艺术创作应有个性,先生回应说:“画个兔子邮票是开心的事,兔子大家都会画,也不是我一个人会画,画出来让大家高兴,祝贺新年而已。”此话值得玩味。
张骞带回了家兔?
中国人与兔结缘甚早。
在距今2.7万年至3.4万年的山顶洞人遗存中,曾发现百余件兔骨化石,可见当时已有猎兔之风。在距今五六千年的红山文化遗址中,出土了人骑兔的玉件。在甲骨文中,有“丁亥卜,贞王田,往来亡炎,获鹿二、兔二、雉五”等记载,说明猎兔已成贵族的休闲活动。
兔分两种,一是“穴兔”,一是“野兔”。
野生“穴兔”性温和,不怕人,喜挖洞,易捕捉,是家养兔的祖先。“野兔”则胆小,奔跑快,不会挖洞,难捕捉,一旦家养,后代即患佝偻病,无法繁殖。
“穴兔”原产于欧洲,中国约有10种野生兔种,都是“野兔”,外形似“穴兔”,但习性、生理特征迥异,到目前为止,全球尚无成功驯化“野兔”的记载。可《战国策》中明明记有“狡兔三窟”的故事,且“飞鸟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历来被视为常识,唐代韩愈曾记“役夫朝行迁之,迫之弗逸,人立而拱”的白兔,从习性看,很像“穴兔”。
对此,学者意见不统一。
一种观点认为,中国古代两种兔子都有,古人特意写成“嬎”(音同赴,“野兔”)和“皴兔”(音同俊,“穴兔”,又称狡兔),加以区分。
另一种观点认为,“穴兔”虽非本土兔,但张骞出使西域时已引进,在中国养殖了2000多年。
两说均为猜测,无实据,后一说法尤其可疑。“穴兔”在西方完成驯化仅五六百年,驯化地很可能在法国,张骞如何把未驯化的“穴兔”带回中原的呢?就算张骞能带回来,数量亦不会太多,DNA如此单调,能延续多久?
“白兔御史”惹人厌
还有一种猜测:古代中国驯养的是“野兔”。“野兔”多灰色,白兔极罕见,算“中瑞”(中等吉祥物,赤兔算“大瑞”)。
据学者林仲凡钩沉,东晋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说:“虎及鹿、兔皆寿千岁。满五百岁者,其毛色白。”唐代令狐楚在《为太原李说尚书进白兔状》中说:“白免寿千年,满五百,则色白。又曰:王者恩加耆老,则白兔见,臣伏以白为正色。兔实仁兽,来皆有为,出必以时。”意思是,只有王者尊敬老人,白兔才会出现。
在史书中,最早献白兔的记录是东汉光武年间,“日南(今属越南日南郡)徼外蛮夷献白雉、白兔”;曹操时,也曾“车驾东巡幸广宁,有白兔见于乘舆前,获之”,第二年,“并州献白兔”。在正史中,相关记录多达百余条。
为了献白兔,涌现出臭名远扬的“白兔御史”。
据《旧唐书》记,武则天时,曾任御史的王弘义因私宅周边的瓜农不肯白送瓜(应为甜瓜),谎称瓜田中有白兔,应献给武则天,让县令去捉,致瓜田被毁,时人称“昔闻苍鹰狱吏,今见白兔御史”。
明朝也有“白兔御史”,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四川巡抚都御史宋沧献白兔,得嘉靖皇帝欢心,“从此进瑞物者接踵,若宋沧者,亦可呼为白兔都御史矣”。
被献的白色“野兔”可能被皇家豢养、驯化,成了家兔,只是无法繁殖。在古籍中,不见家兔大量繁殖的记载,似也印证了,它与今天的家兔非同种。养这种兔不为食肉或用毛,只为皇家祭祖、狩猎和取乐,在民间应未普及。
兔的本意竟是“吐”
据明末史家谈迁记:“万历中有舶商,自暹罗(即泰国)携白兔归闽,售四百金。每季而育,其种日蕃,盖另一类,生即白色。崇祯中,浙、直(指今南京)遍有之,直(值)三四金。”这种从泰国引进的白兔,可能是真正“穴兔”。
令人好奇:古人为何如此爱兔?肯花如此代价?
首先,兔肉鲜美。兔子是祭祖中“六畜五牲三牺”中的“五牲”之一(另四是麋、鹿、麏、狼,麏音如君,即獐子),又称“明视”。孔颖达解释说:“兔肥则目开而明视也。”意思是,祭祖用兔应肥且瞪眼。也有学者认为,古人把兔子当成月精,所以眼睛亮。在长沙马王堆汉墓中,有“熬兔笥”(笥是竹编的盒),内盛两兔骨架,与今华南野兔同种。
其次,兔子的繁殖力强,象征多子。古人不知兔子分公母,《博物志》称:“兔,望月而 孕 ,口 中 吐 子 。”兔 即“吐”。宋人用兔脑当催生药,即南宋虞流在《备产济用方》中所记“神效催生丹”,另名“腊八丸子”,必须在腊月初八制,“剥兔脑和白面为丸……临产催生最验”。《本草纲目》称:“作腊月兔脑髓一个,摊纸上,夹匀,阴干,剪作符子,于面上书‘生’字一个。”有迷信色彩。
其三,象征天地苏醒。学者杨金萍在《古代画像及壁画中兔的医药文化涵蕴》中钩沉,兔属卯,在一天中,是早上5时至7时,“日出而作”的古人开始上班,即“点卯”;在一年中,是阴历二月,同冒,“万物冒地而出,象开门之形”。
三种因素外,兔还代表月亮,自然受重视。
印度人也指兔为月
兔子何德何能,凭什么代表月亮?
可能是月亮上的阴影像兔子(其实也不算像),屈原在《天问》中写道:“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将月亮和兔子联系起来,历代注家都将“顾菟”解释成兔子,朱熹认为,“顾菟”是一种特别的兔子。
民国时,著名学者闻一多在《天问释天》中,首次提出异议。他认为,在古籍中,最早用来代表月亮的是蟾蜍,以后是蟾蜍与兔并称,用兔称月出现得最晚。应是兔与蜍音近,导致后人误将蟾蜍当成“蟾和兔(蜍)”。所以,“顾菟”应是楚国方言,本意是蟾蜍。此说引起巨大争议,苏雪林便回击说,果然如此,为什么东汉扬雄在《方言》中不提?还有学者认为,“顾菟”是“於菟”,即老虎。
考古发现推翻了闻一多的论据,长沙马王堆出土的T形帛画上,月中既画蟾蜍,也画兔子,说明“蟾蜍与兔并称”出现得并不晚。
今人怀疑兔子,很可能来自对“穴兔”的刻板印象。“穴兔”经驯化,变得呆萌可爱,很难让人联想到月亮。但在古代,不仅中国人以月指兔,印度人也这么看。
季羡林先生说:“从公元前一千多年的《梨俱吠陀》起,印度人就相信,月亮里面有兔子。梵文的词汇就可以透露其中的消息……印度神话寓言里面还有许多把兔子同月亮联系起来的故事,譬如巴利文《佛本生经》第316个故事。在中译佛经里面,也有不少这样的故事。”
兔子的孕期一般是30天(短则28天),正好是月相变化的一周期,二者似有暗中往来。
“逐兔见宝”成母题
古代印度人因月中阴影不太像兔子,还创作出一个神话。
据玄奘《大唐西域记》录:很久以前,天帝释变成一位老人,说饿了,要狐狸、兔子和猴子找食物。狐狸叼来鲤鱼,猴子采来水果,兔子什么也没找到,天帝释大声嘲笑。兔子点燃柴堆,说:“老人家,我很卑微,没让您满意,就把我的身体当成一顿美餐吧。”说完投入火中。天帝释很感动,将烤焦的兔子尸体放到月亮上。
在佛经中,兔、鹿常被刻画成指引者,比如:
一僧化缘无所得,路遇卖柴人,后者给了他食物。吃完,僧人消失。归途中,卖柴人见一兔,用手杖撩拨,兔子突然变成一具尸体,抱住卖柴人的脖子,卖柴人甩不掉,只好带回家。一到家,尸体立刻变成黄金,砍掉它的手,又长出新的金手,一会儿便黄金满屋。国王派人来看,试图抢夺,见屋中只有烂臭的尸体,只好作罢。
传说强化了中国人尊兔传统,在《太平御览》中,有类似的故事:东晋桓温手下一参军夜坐,见一兔向他张牙舞爪,挥刀便砍,正中兔子,却发现砍在膝盖上,血流不止。他把家中所有的刀都藏了起来,不久,又看到兔子,再用刀砍,再受伤,幸亏刀藏多日,不锋利,幸免于死。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学者王立认为,中国小说由此形成“逐兔见宝”的母题,比如《水浒传》第四十三回,“(李逵)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兔子成峰回路转、意外收获的契机,这是中印“兔文化”共振的结果。
“好看”不等于“美”
兔子受尊重,历代皆入画。
初期多画脱兔(奔跑的兔子),汉代有许多“细狗撵兔子”图。细狗来自中亚,又称波斯犬,善猎。二郎神的哮天犬即细狗,《西游记》中称哮天犬为“二郎爷爷的细犬”。二郎神的三只眼、三尖两刃刀、变身三头六臂等,都源于祆教,粟特人带入中原,与本土传说结合成二郎神。
细狗在中亚丧礼中地位高,兔子则象征生命。“细狗撵兔子”自先秦便在关中风靡,李斯全家被杀时,对儿子垂泪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至今民间仍以此为嬉。
脱兔后有捣药兔、顾月兔,来自“嫦娥奔月”的传说。
隋代敦煌有“三兔莲花藻井”,三兔呈环形,共用4耳,经中亚传至世界,成了经典。在中原古器物中,这类造型常见,如“三鱼共用一头”。该图或出自“三羊共用四角”的传统设计,隐喻“三阳开泰”,隋避讳重,皇帝姓杨,只好用兔代羊。
宋以后兔画,如崔白《双兔图》、辽墓葬《竹雀双兔图》、冷枚《梧桐双兔图》等,兔子只是吉祥元素,象征多子、长寿,多与竹配,竹即“祝”。兔子的表情被取缔,只留S形的身体动态。
历代兔画不少,却难见个性。徐悲鸿曾画《虎与兔》,因朋友夫妻分属虎兔,前人大忌,《红楼梦》中称“虎兔(一作兕)相逢大命归”,遂画成老虎与兔子玩耍,颇有新意。
丰子恺曾说,国人常误以为,好看的就是美的,但二者不是一回事。只知“好看”不知“美”,忽略了黄永玉先生在设计中推倒陈见、尽显童心的一面,实在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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