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不带概念地去认识生活,然后艺术地表现生活
近日,王跃文最新长篇小说《家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湖南文艺出版社联合推出。8年里,他做了大量的史料准备和学术专著的研读,对当时的社会生活做了大量研究,不仅仅是土地、农民之间的关系,乡邻之间的关系,地主、佃户之间的关系等,更是多次重返乡间田野做实地勘察,像写博士论文一样地写这本小说。历经诸多磨难,这部54万字的作品终于面世。可以说《家山》是一部关于1927~1949年的中国乡村社会生活史、乡村民俗史、乡村繁衍史和时代变迁史。
孟丽媛 张中江:《家山》整个故事的时间跨度不是很长,但格局宏大,最初是怎样的构想?
王跃文:《家山》是从大革命时期到1949年将近30年历史的故事,最后照应到了2004年,反映家乡在近百年历史变迁下的变化。最早是因为读《三槐堂王氏族谱》触发的灵感。我们家乡是溆浦县城附近的一个村,我们王氏家族在这繁衍了很长的历史,留下了很多故事。特别是最近这一次修家谱时,把1949年以前王氏家族里非常有名的人物都做了传记,看完之后对我影响很大,就开始有想法把它写出来。
孟丽媛 张中江:中间有调整和变化吗?
王跃文:这本书最早的暂定名字叫《家谱》,我当时就专门打了个括号,不是很满意这个书名。后来写作过程中就改成《家山》,“家山”在汉语里面是一个固定的词,就是家园、家乡的意思。龚自珍有一句诗,“无双毕竟是家山”,世界上最好的还是我的家乡,就是这个意思。写作过程中确实有曲折,从开始构思动笔到出版,超过8年时间。在写作过程中,我曾经写到了30多万字,放了快2年又推倒重写,有些写过的东西变成了《家山》里的素材。重新调整的原因是我对这段乡村变迁史更进一步、更深入的思考和认识;再就是结构方式上也做了一些调整,因为最早构想的人物没这么多,没法展开我想表达的东西。
孟丽媛 张中江:书中的沙湾和人物是否有原型?
王跃文:我写到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但小说最终是虚构的产物。比如地下党员齐峰的原型就是我伯父辈的宗亲。他1927年以前在长沙加入地下党,长沙“马日事变”以后,溆浦县发生了国民党反动派屠杀共产党员的“敬日事变”,县里的共产党组织被破坏了。这个时候,齐峰的原型受党组织派遣,跟其他几位同志秘密潜回县里,重新建立地下党组织。后来地下党组织不停地受到破坏,很多党员失去组织关系,但他们仍然坚持革命活动。总之,小说是以真实故事为背景进行虚构的,参照了大量地方党史素材。
孟丽媛 张中江:这本书涉及到历史事件时多通过背景的方式介绍,比如通过信件来说战事进行到什么程度,这是一贯的写作原则么?
王跃文:这同《家山》的叙事角度有关。故事发生的场域主要是沙湾村,那个时代的很多人物都直接跟大的历史事件发生关系。小说写的是沙湾村的日常生活和烟火人生,但时代风云无时无刻都影响着沙湾的人和事,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一部社会生活史、乡村民俗史、乡村繁衍史和时代变迁史。中国传统的优秀文化这种历史变革当中,始终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小说的群像很丰富,同时每一个人也刻画出来了。中国人都有浓郁的“家国情怀”,《家山》固然写的是我心中的“家山”,但每一个人中国人心中都有一座自己的家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写的就是所有中国人心中的“家山”。
孟丽媛 张中江:整个故事里边没有什么比较明显的反派人物,人品正直的居多,是不是当初计划好的?
王跃文:我没有作事先人物正反预设,一切顺应真实的生活逻辑。有好多小说会人为设立对立面,正派80%,反派20%,这不符合我的创作原则。真实的生活状态是色彩斑斓的,混沌复杂的,不是简单二元对立的。《家山》里的主要人物都有历史原型,那一批让我非常感动的人,我都认识,我都见过。我小时候,他们在我眼里就是普通农民,老老实实过日子,辛辛苦苦种阳春,有的在旧社会还是地主。王氏家谱里有一篇记述村里先辈拉起革命武装参加“湖南人民解放部队湘西纵队”的文章,文后附了一个长长的名单,我满怀情感把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地点读过好多次。
孟丽媛 张中江:小说前面部分的方言给我留下非常明显的阅读印象,但后面有所调整,是怎样考虑的?
王跃文:外地读者刚开始读的时候可能对方言有一点点障碍,但一读下去就会懂的。当时编辑提出是不是加个注解,我说不要加,这是我刻意营造的方言氛围。用乡村的语言去表达乡村的人物,更能塑造乡民的性格,更能准确表达他们的思想情感,这些都是中规中矩的普通话做不到的。乡下人因为知识世界、经验世界有限,往往用他们熟悉的事情来描述眼前的世界,反而使语言生动活泼、天真朴拙,这就是最好的文学语言。方言古语只是《家山》语言的一个特点,事实上因故事讲述的需要,这部小说的语言面貌是很丰富的,比如信函、公文等构成另外的语言风格。
孟丽媛 张中江:你曾经创作过不少乡土作品,请谈谈创作乡土题材小说的脉络?
王跃文:回顾我自己的创作历程,在40岁以前我的写作不太关注乡土,40岁以后突然对写乡土有了极大的兴趣。这其实跟年龄有关。年纪大了点以后,对自己生长的那片土地的情感越来越深,认识也越来越深刻。我觉得最大的中国应该是乡土中国,不光是国土面积大、农村人口多,更重要的是传统文化的积累积淀在乡村更深沉、更稳定。传统的乡村秩序、乡村生活方式、乡村伦理等,都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日常化体现。写好了乡村的人,就是写好了中国人,写好了乡村就是写好了中国。
孟丽媛 张中江:当下乡村振兴的大背景对作家们提出了怎样的要求?
王跃文:中国作协推出了两个计划:新时代山乡巨变写作计划和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这是非常好的文学组织工作创意,调动了很多作家投入到这两个计划中来。我觉得每一个作家都面临一个挑战,就是真实地、准确地、不带概念地去认识生活,然后艺术地表现生活。每一个时代都呼唤文学经典,这些经典必须是对时代的艺术再现。
孟丽媛 张中江:未来有怎样的创作计划?
王跃文:未来的创作现在不好说,想写的东西很多,作家还是要保持一个好的创作状态,好好地去创作。2022年我过得非常充实,全部时间都放在《家山》的文稿上,没有一天离开这个工作,创作状态特别好,情感很投入,几乎每天都以泪洗面。我写作的时候,不觉得笔下人物是虚构的,好像故事都发生在我身边,我和小说人物一起同悲欢、同忧乐。我很庆幸自己写了30多年的小说,还能够保存一份灵性、深情、真气,也希望自己在以后的创作当中永远这么保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