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满江红》词真伪之争辨及其系年
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词为千古爱国绝唱,迄今仍然震撼着我们民族的心灵,滋养着我们民族的神魂,砥砺着我们民族的志节。我在《岳飞和南宋前期政治与军事研究》第二版末篇《真伪不可不辨》中第三部分,介绍了对此词的最新研究。但考虑到此书流传不广,所以借助《文史知识》的园地,再多说几句,做一点史学普及工作。
对岳飞《满江红》词的真伪的争议,最初是在几位著名的前辈学者中进行的,其中有余嘉锡和夏承焘先生,还有我的两位老师张政烺和邓广铭先生,各持针锋相对的论点。龚延明先生在《岳飞研究》第2辑《岳飞〈满江红〉词讨论综述》中介绍了相关情况。夏承焘先生最初在《四库提要辨证》中认为是明人伪作。此后,夏承焘先生在《浙江日报》1962年9月16日《岳飞〈满江红〉词考辨》一文中,则判定此词作者是明朝大将王越,“我认为,这词若不是他作,也许是出于他的幕府文士”。后来,此文收入《月轮山词集》时,改为“如果如我的猜想,这首词的作者是参与这场斗争(按:指对鞑靼作战)或对这场斗争有强烈感受的人,可能会是王越一辈有文学修养的将帅(他们的身份正和岳飞相同),或者是边防幕府里的文士”。龚延明先生未曾提及者,是张政烺先生。在《张政烺文史论集》的《岳飞“还我河山”拓本辨伪》一文中指出:“《满江红》词从命意和风格看可能是桑悦的作品。”张政烺先生认为,此词“像是一个失意文人落魄江湖的情调”。
在大学时代,我怀着好奇心,向邓广铭先生询问《满江红》词的真伪。邓广铭先生说,现在《满江红》就是岳飞,岳飞就是《满江红》。他曾向夏承焘先生劝说,何必写辨伪的文字。他为此发表了两篇文章,特别是《再论岳飞的〈满江红〉词不是伪作》,还特意收入《邓广铭学术论著自选集》,又编入最近出版的《邓广铭全集》中。依我的体会,邓广铭先生当年的谈话,是强调《满江红》词确是充分地体现和抒发了岳飞的爱国情怀。
人们可以对《满江红》词提出一些疑点,但如要断然判定为伪作,只怕拿不出充分的证据,这在邓广铭先生的文章中已作论证,在此就不必重复。在一次中央电视台的讲话中,我说非岳飞不能写此词,这实际上是来源于对邓广铭先生谈话的体会。
但是,以上的争论大致都是针对晚至明代才出现《满江红》词,进行是真是伪的探讨。如果在宋人的记载中确是没有提到岳飞的《满江红》词,也不能不说是个缺憾。幸好又因已故前辈学者王云海先生寄赠郭光先生的《岳飞集辑注》,使我拜读到他的《岳飞的〈满江红〉是赝品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489页),此文无疑是研究岳飞《满江红》词的最重要的新进展。可惜此书流传不广,人们一般不知郭光先生的研究和论证,在此有必要做简单介绍。南宋后期陈郁著《藏一话腴》,此书我也曾看过,使用的是《豫章丛书》本,并将有关文字编入岳飞孙岳珂的《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此书为岳飞的主要史料)中。但郭光先生则使用清沈雄《古今词话》卷上和康熙《御选历代诗馀》卷117中所引的《藏一话腴》文字,比之《豫章丛书》本,多了如下一段重要文字:
(武穆)又作《满江红》,忠愤可见。其不欲“等闲白了少年头”,可以明其心事。
这当然为判明岳飞《满江红》词的真伪,提供了十分有力的证据。郭光先生所做的详细考证,在此也不必重复,感兴趣者可找来阅读。此外,我所见清人潘永因《宋稗类钞》卷3《忠义》也有如下一段文字:
武穆家谢昭雪表云:“青编尘乙夜之观,白简悟壬人之谮。”最工。武穆有《满江红》词云:“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仇恨(应为‘胡虏’,乃出自清人篡改)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宋稗类钞》是辑录宋代的各种笔记小说,分类编排而成书。此书卷3辑录的四条岳飞记事全未标明史料出处。但依今存载籍参对,第一条是抄自《朝野遗记》,第二条是抄自《枫窗小牍》卷下,第三条即以上引文,第四条是抄自《说郛》卷18《坦斋笔衡》。今查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3《谢昭雪表》的前一句与此段引文几乎全同,惟有“最工”作“甚工”,开头多一“岳”字,可知上引第三条大致可判定为《鹤林玉露》的另一版本。岳珂《鄂国金佗稡编、续编》在南宋最后一版是端平元年(1234)。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乙编自序中所说的写作年代是“淳祐辛亥”,即淳祐十一年(1251)。其成书年代与《藏一话腴》相近,都在端平元年之后,自然是反映了在岳珂的《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成书后的新发现,故在《鄂国金佗稡编、续编》中不载此词,就可以得到解释。
邓广铭先生早已指出:“我认为,不能因为我们不曾见到,就断言宋元人书中全未出现过这一作品。”他引用了宋人《宾退录》中所载岳飞的绝句,而此诗未曾被《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所录为证。《宾退录》记载,岳飞在新淦县青泥市萧寺题诗说:“雄气堂堂贯斗牛,誓将直节报君雠。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作者赵与峕说:“今寺废壁亡矣。其孙(按:指岳珂)类《家集》,惜未有告之者。”既然如今尚得以见到南宋后期有两处记载,《满江红》词确是岳飞所写,便无可疑者。至于此词中引用“贺兰山”,自然只能作为古典文学的典故,诚如邓广铭先生在《辨岳飞〈满江红〉词中的贺兰山在磁州说》中所论证者,“全系泛指”,不须望文生义。
被编入《全元戏曲》卷11的《岳飞破虏东窗记》,据编者分析,其中有明人修改的痕迹。其第二出岳飞自唱道:“怒发冲冠,丹心贯日,仰天怀抱激烈。功成汗马,枕戈眠月,杀金酋伏首,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言愁绝,待把山河重整,那时朝金阙。”此段文字明显采自《满江红》词,而加以改编。此后可能是在明朝成化时,姚茂良所撰《精忠记》传奇的第二出也是同样语言,只是将“愁”改为“怨”。由此可知,也不能说元代就必无岳飞《满江红》词的记载,被编入戏曲,证明此词在元代仍应有相当的流传。
然而也许还有人对于在清人作品中转引宋人著述表示怀疑,似有必要谈一点个人的读书经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对于明人,特别是明初尚能见到大量今人见不到的宋籍,是毫不怀疑的,最明显的例证就是《永乐大典》残本。但也有一种错误印象,似乎清人所能见到的宋籍,今人就都能见到。但随着一些研究工作的进行,此种错误印象必然得到纠正。清丁传靖所辑录的《宋人轶事汇编》自然是治宋史者不时翻阅的书,但按照史料原始性的原则,此书一般不能作史料引证,只能提供线索,再查宋人的原始记录。我见到此书卷3引元代的李有《古杭杂记》,有一首讽刺宋高宗养鸽的小诗,不料查阅了今存《古杭杂记》的各种版本,竟皆无此诗,故最后在《荒淫无道宋高宗》一书定稿时,只能在第148页注中标明引自《宋人轶事汇编》。由此可见,在明清载籍中转引宋人著述,也应是扩大宋代史料搜索范围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方面。
但是,今人已不可能判定《满江红》词的确切创作时间。我在所撰的《尽忠报国——岳飞新传》和历史小说《转战湖汉》中,将此词系于绍兴四年(1134)克复襄汉,荣升节度使之后。宋时节度使是军人最重要的虚衔,可以比喻为如今荣获元帅军衔。岳飞决不是官迷,正如袁甫诗中引用南宋百姓的评价:“儿时曾住练江头,长老频频说岳侯:手握天戈能决胜,心轻人爵祇寻幽。”此诗见《蒙斋集》卷20《岳忠武祠》(其二)。这位常胜将军决不会因荣升而沾沾自喜,相反,荣升只能使他更加强烈地关注山河一统的大业,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肩负的重任,今后修远而漫长的征程。“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用以反映他此时的心态,也许是最为恰当的。这是我系于此时的一点臆测,在现代史学研究中,只怕还是允许的。
岳飞另一阕《小重山》词,从词意判断,我在《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第981页注中认为:“此词当写于绍兴八、九、十或十一年秋,反映岳飞反对降金乞和,有志莫伸之苦闷。”我在所撰的岳飞传记和历史小说《忠贯天日》中,则系于绍兴十一年(1141)被捕入狱之前,虽然不可能有十分确切的依据,但大致也是允当的。
当然,从另一方面看,至今流传的岳飞诗文和墨迹也确有伪作,如所谓《送紫岩张先生北伐》诗等。当时根本没有文臣张浚北伐、而有劳武将岳飞相送之史实。岳飞称张浚,也只能称张相、张相公或张都督之类,不可能称紫岩先生。如伪造的岳飞书《前后出师表》,另有“还我河山”题字,已经传布甚广,其字迹都不是岳珂说祖父所习用的苏东坡体。另从时间上考证,岳飞书所谓《前后出师表》时,也根本不在南阳;而《前后出师表》中居然不避宋钦宗赵桓的“桓”字御讳,这在宋朝臣子,是绝不可能的,故断定为伪作无疑。特别是我的老师张政烺先生在《岳飞“还我河山”拓本辨伪》一文中作了令人叫绝的考证,说明“还我河山”四字实出民国八年(1919)的童世亨《中国形势一览图》增修十四版,其伪托固然是出于爱国激情,而传世的伪托岳飞之作当然不能不辨。
(原刊于《文史知识》2007年第1期,转载于“文史知识”微信公众号2022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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