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的文化辐射力,在于其现实的起点
《三体》电视剧的播放已经以超前点映的方式收官,豆瓣评分稳定在8.3,是一个不错的成绩。网友称赞该剧遵从原著的改编策略,而在笔者看来,小说文本的影视化过程里最关键之处,在于虽然增加了角色、扩充了情节,但赋予了原著的世界观不可撼动的权威性。
《三体》又名《地球往事》三部曲,此为重庆出版社2012年版本
那么,《三体》的世界观究竟是什么?又具有何种魔力,能够让读者群体如此膺服、甚至不能接受分毫改动呢?
《三体》系列的分部标题可以说明原因——从《地球往事》到《黑暗森林》,再从《黑暗森林》到《死神永生》,三部小说形成了层层递进的结构,为我们提供了“推己及人”的思考逻辑。这说明,恢弘壮丽且冰冷残酷的刘慈欣宇宙,无论如何广袤,它的基本认知逻辑都是从地球乃至于人和人的关系开始的,换言之,刘慈欣以现实社会为基础,将其扩写为了宇宙社会,《三体》中“宇宙社会学”的原型是“人类社会学”,宇宙的“猜疑链”则来源于人类文明乃至于人际关系的“猜疑链”,整个“黑暗森林”理论的实质是文明冲突,这就使得三体宇宙显现出了极为精准甚至狠辣的现实针对性,小说中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的彼此猜疑、威慑、对峙的完整过程,可以非常准确地适配现代历史乃至于今的完整进程;小说中的典型人物描写,也能够极为准确地在人类历史以及现实生活中找到典型。这种从个体到群体、从微观到宏观的强现实针对性,使得大量《三体》读者并未把这一小说当作幻想文学来理解。而原作在国内外的广泛出圈,也让我们看到了当科幻照进现实时所具备的强大文化辐射力。这对于国产科幻作品今后的创作方向具有不可忽视的启示意义。
剧版《三体》:世界观的能动表达
现实,是一切文艺作品直捣人心的共性,《三体》小说具备了这一点,正因此,电视剧对原著的还原,既是尊重《三体》世界观,也是尊重现实本身。
当然,在还原世界观的时候,剧版《三体》也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具体表现在:
第一,编创团队较准确地在剧集中提炼出了两个典型符号元素,即“虫子”和“圆”。
“虫子”,是在小说中被反复强调的,在此前提下,剧集亦特别突出表现虫子,如蚂蚁在玻璃和摩托后视镜上爬行的特写。同时,剧中的“虫子”出现时还往往伴随着“平面”,这就使得作为元素的“虫子”引申出了“二维”的视野理念,当“虫子+平面”出现时,就指向了低维文明对世界的认知局限。同时,这又呼应了剧集中反复提及的“火鸡与农场主”关系,使得整部剧集显现着整一且有深度的美感。剧集提炼的“圆”也反映出了这种深度美感。这一符号在剧集中通过天体、粒子、桌球、苹果、塑料球、纸带圆孔、镜头、宇宙模型、智子、眼球等被强调出来。圆,这种在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都同形同构的符号,繁简相协却又无所不包,在剧集中成为了最基本也最多义的元素。
编创团队通过补充剧集情节的内容,较为准确地强调了《三体》世界观的部分奥义。如:在补充汪淼人物性格的同时,除了完善他的人物成长性之外,还特别描绘了他的家庭生活——这指向了“宇宙很大,但生活(生命)更大”的世界观内涵;再如:剧集特别将大量笔墨放在了ETO的内部分裂上,这处改编用意颇深,更完整立体地阐述了人类社会中的“猜疑链”,人和人的猜疑尚且难以破局,更何况宇宙文明之间?同时,ETO内不可调和的矛盾,也在三体人面前展现出了“人心”的不可知和复杂,这给予了后来三体人表示“害怕”人类以充分的心理依据。
此外,剧集制作团队还有心地搜集了电视剧之外的《三体》元素。热爱《三体》的人是众多的,剧集之前,就有《我的三体》同人动画、《三体》广播剧,甚至于薄彩生、祝乾亮、JOGGER熊等人的《三体》同人音乐——可喜的是,这些内容,都被剧集所吸收了。当民间对《三体》以及中国科幻的珍视被看见的时候,聚沙成塔的奇观就出现了,剧版《三体》呈现出了让人惊喜的质感,具备了上乘的艺术质量。
更让人感慨的是,这种奇观也体现在了几乎同时上映的电影《流浪地球2》上。从人民群众到国企实业对“小破球”全方位的“饱和式救援”是中国影史上罕见的现象,到此刻,中国科幻就再也不是“小众”门类了,它变成了全民参与想象未来和塑造未来的事业。当星辰大海的未来变成一个民族集体的积极想象的时候,科幻与现实,就无比紧密地叠加在了一起。
“地球往事”:《三体》科幻的起点
包括了《三体》在内的刘慈欣小说世界,本身也是科幻与现实的叠加,它构成了最为宏观也最为完整的人类的“地球往事”。某种程度上而言,“地球往事”并非完成时,而是进行时。
首先是“猜疑链”。作为《三体》世界观中极为重要的设定,“猜疑链”基于现实而存在。三体文明与地球文明之间的“猜疑链”,在地球上其实一直存在着,它既发生于文明与文明之间,也发生在政治体与政治体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甚至于,它还发生在个体的人与人之间——这使得“非理性”的个体行为和群体行为在人类历史进程中总是难以避免,如战争、恐怖主义、动乱……于是,基于非理性的历史悲剧和个人悲剧,人类在自身内部生出了异己力量,而这也正是构成《三体》故事的情节起点:处于对自身文明的憎恶和绝望,ETO引发了三体危机。
其次是“世界观”之争。很有趣,如此争论也是叠加的状态——《三体》剧集首播日,一篇名为《“黑暗森林”,一种原始而低幼的社会学狂想》文章出圈,世界观讨论由此展开。赞同文章的人认为“宇宙社会学”是一种陈旧而非现实的世界观,但也有人认为,“宇宙社会学”是现实针对性极强的社会认知模型。而如何认知这种争论?其实,这种讨论既发生在现实世界,也发生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里,《流浪地球》中有“联合政府”,也有“地球叛军”,《时间移民》里有“有形世界”,也有“无形世界”,《三体》中有“面壁者”,也有“破壁人”,即便是ETO内部,也存在着差异化鲜明的“降临派”和“拯救派”,人类社会的复杂性本身就为世界发展提供了无数变量,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也正是文明保持活力的缘由所在。
第三是“以发展求生存”的理念。“宇宙社会学”中的“猜疑链”让《三体》世界观显现出了灰暗的色彩,而围绕着这一世界观的争论也充分展示出了世界的参差和认知的差异,假如这么看,人类的前景似乎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这并非是地球往事的全部,罗辑与1379号监听员的对话说明了希望的存在。可是,如何点亮希望的微光呢?《三体》展示出了一条出路:以发展求生存。这一文明选项贯穿于《三体》世界观始终,在罗辑、章北海、维德、程心的情节线中都得到了体现。要注意,这一选项同时也是我们曾经经历的历史事实,相比于近代中国,独立自主的发展之路,使我们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空间。
综上可见,《三体》世界观,既架构在科幻的想象之上,也立足于现实的土壤之中,无论《三体》想象力如何恢弘壮丽,地球往事,永远是故事的现实起点,而也尤为巧合地显现在刘慈欣本人身上:
1970年的一个夜晚,还是少年的刘慈欣走出家门,抬头仰望星空,去寻找一个若隐若现的小红点——东方红一号。
看,刘慈欣科幻意识的觉知起点,与《三体》系列故事的发生起点,也叠加在了一起。
(作者方冠男为戏剧史论学者,苏州大学在读博士,云南艺术学院戏剧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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