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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照亮历史,礼赞存在 ——罗伊·雅各布森的巴罗伊四部曲 
来源:文艺报 | 王 晔  2023年02月09日08:28

罗伊·雅各布森(Roy Jacobsen,1954- )生于工人家庭,在挪威奥斯陆的卫星城长大,因卷入青少年帮派一度服刑,后来他当过木匠、渔夫和教师等。生活给予他独特的文学养分。1982年的短篇小说集《监狱生活》一鸣惊人。1991年的长篇小说《胜利者》取得突破性成功,这部以劳动者家族史反映现代挪威之崛起的史诗,从底层来描绘也成了其后作品的书写角度。雅各布森曾入围北欧理事会文学奖、IMPAC都柏林文学奖等。2017年借《他们,不为所见》成为第一个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的挪威作家。有“劳动阶级作家”之称的雅各布森是挪威学院院士,有4部短篇小说集、11部中长篇小说。作品译为40多种语言。

被无视和被遗忘的

《他们,不为所见》(De usynlige)的“ de”意为“他/她/它们”。“usynlige”的主要词解有:不可见、不可察觉的;做了某事或有某个真实地位而表面看不出的;隐形人、巨魔、地下存在;远离他人的;久未拜访的;不显眼的、微不足道的。

雅各布森的这部小说聚焦主流叙事之外、百年前偏僻礁岛上的渔民家庭。他们不为人所见,不被看见的还有礁岛的岁月和精神。书名原文不难意会却不易以中文言传。在布克奖新闻中,中译名为“隐形人”,简约也符合中文习惯,惜“隐形”多为主动。版权代理称之“看不见的人”,是看不见别人还是不被人看见,难免歧义。本文且以《他们,不为所见》指代。《他们,不为所见》书写礁岛渔民的日子,据1913年至1928 年真实事件创作。对关注世界大事的人来说,挪威是被遗忘的角落,巴罗伊岛甚至不为挪威人所见。

“巴罗伊”岛名纯属虚构,小说提到附近实在的地名,遂不难将其定位在挪威北部的赫尔戈兰。 35岁的渔民汉斯·巴罗伊和妻女、老父、妹妹在这与世隔绝的狭小土地为生存奋斗。这里有贫瘠严寒,温暖、诗意和美好却时时闪耀。有半年时间,汉斯出海打鱼,女人和老人在家劳作。小说从汉斯的独生女英格瑞德三岁受洗那天写起,直至她20多岁,挑起家庭重担。

7月的一个无风之日,一条船把牧师划到巴罗伊。岛上唯一住户的一家之主汉斯迎候着牧师。他站在祖先用海滩石砌成的码头边,看着将要飞进的小船、两名桨手隆起的背、桨手黑帽子后牧师微笑的新刮的脸。船靠得更近时,汉斯喊道:“嗨,来体面人啦。”

小说以时序推进,按内容分53个短章,每章约两千字,以现在时演示53个场景。都是岛上日常、世界边缘的风景人物和事件。春秋的强风和暴雨,夏天的明媚和鸟鸣,冬天的寂寥和冰冻。 草地须修剪,鸭绒得清理,渔网需晾晒,到鲱鱼厂所在的陆地要划一整天船。还有汉斯的计划:建码头、打井。小说呈现种土豆、收羽绒的劳作,也细说树木和海鸟,不曾被看见、一直被遗忘的一切让聚光灯照亮。每一章有散文的悠然和随意,全书却以精巧的小说构架连缀,多角度呈现日子和情感,特别是小岛对这里的人意味着什么。

汉斯以捕鱼养家, 他在岛上向往深海,在海上渴望回家。英格瑞德离岛上学后时常哭泣,每晚朝海滩跑。稍长,她幻想别处的生活,便去村里做保姆,发现“一切都是一幢富裕房子里一个个小失望”, 没交到女性朋友,也没遇到英俊男士,村民冷漠,“从她的窗户,英格瑞德能看到……巴罗伊比其他地方更暗,或因草地多过悬崖和岩石。 她每晚都看见巴罗伊,跟它道晚安。”破产的主人逃跑了,村民不肯帮富人的孩子,英格瑞德把孩子带回巴罗伊。在岛上,“英格瑞德感受到一种力量,只有鸟儿在山脊展翅时才能理解,其余的好让风来做”。外出经验让英格瑞德珍惜巴罗伊,它是认定自我的基石,岛上古老价值观亦被看见。

在初次踏上巴罗伊的牧师这外人眼里,巴罗伊在被看见之前,就只是海里一块若有若无的石头。而在汉斯眼里是天堂,他叫女儿用身体去感受,巴罗伊岛是不动的,即使它颤抖,天和海都在摇荡,一座岛不可动摇,就锁在地球上。“此刻,他想和女儿分享这一宗教式感悟,因为他没儿子,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发确定自己不会有儿子了,必须满足于只有个女儿,并教她一座岛永不坍塌的根本原则,永不 。”

正如牧师诧异于3岁的英格瑞德眼里毫无“贫穷的愚蠢”,岛上有求生的意志和成长的力量,少有抱怨和悲伤,也无意于英雄主义。他们结网、腌鱼、收羽绒、造码头、在暴雨中划船。 万古不变的日子也有改变:英格瑞德得到一把自己的椅子。岛主汉斯让女性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餐桌旁,而非按传统习惯、只能站在炉边进餐。英格瑞德从母亲那里学会持家,从父亲那里学会渔夫的技能。她给当做男孩抚养,在女性规范外成长,最终取得岛主地位。

诗意的文字不免对生活的美化,标准语叙述穿插充满现场感的赫尔戈兰方言对话。 对渔业、野鸟和自然的细述有地方特性。风景和人物都活了,如同笔触的不急不躁,巴罗伊人与自然的相处里有一份坦然。

大自然是共存的,不是对抗的

不为人所见的岛民与都市和他人隔绝,他们和大海、风暴时有冲突,但他们与大自然与其说是对抗的,不如说是一体的。海和风是时而和气、时而暴躁的邻居。和大自然的一体得益于岛民对环境的接受甚至文字的浪漫,最根本的还是岛民以家为世界中心的深层心理。人总要以自我为原点察觉世界,而家是自我的延伸。

与自然同节奏的岛民在海里捕鱼、从地里刨食。劳作将人与自然更紧密地相连。他们抵御严寒,也享受好天气里的安闲和绝美。岛上有干不完的活,有那么一刻,汉斯停下来,看西北的太阳已变得暗淡无光,月亮很快升起,夜幕降临,他想是该修理镰刀还是睡上几小时。

雅各布森指出,《他们,不为所见》可视作警告,可视作如何体面地活着的生活手册,当下一场灾难来临,灯火熄灭,也许人人都不得不回归大自然。经历三年多疫情后,灯火熄灭说不像是一派胡言。绝非人人都将置身礁岛,但巴罗伊人从容面对生命的态度,足以让当代人学习。

巴罗伊组曲

写完《他们,不为所见》,雅各布森没觉得给掏空,关于巴罗伊,还有话说。2015年的《白海》是巴罗伊组曲第二部,聚焦德国对挪威的侵略下,1944至1945 年的巴罗伊。父母去世,姑姑在南方, 35岁的英格瑞德独在岛上。1944年 11 月,由德军征用为战俘船、载着2500名战俘的挪威 “参宿七号”船为英军炸沉,船上2000多人丧生。英格瑞德从海里网到衣服,也救下重伤的俄罗斯人亚历山大。在这紧张的冬季,两人产生恋情。外头的人在寻找战俘以掩盖沉船事故 。为彼此的安全,亚历山大离开有身孕的英格瑞德。

四部曲第三部《 参宿七之眼 》2017年推出。1946 年夏,终战的挪威处处是谎言和背叛,人人有创伤和秘密。英格瑞德怀抱女儿寻找亚历山大。沿途所遇人和事拼出更多信息,也勾出挪威战后全景。什么是和平、记忆和遗忘都令人费解,信仰和希望在迷雾中。有人断言,和平是巨大谎言。线性叙事演绎出一部女人和孩子的公路电影。

2020年出版的《只是一个母亲》为四部曲的终曲。二战于海上飘过。英格瑞德和女儿回到了巴罗伊。一天,男孩马蒂斯也来到这里,其母失踪,其父是德国士兵。只是一个母亲的英格瑞德年已半百,岁月进入60年代。

巴罗伊岛是水陆界限模糊之处,在这不起眼的白点上,人与环境交汇,极简生活里有生命全部的复杂性,大自然闪烁着光芒。有这么个岛上的夏天,“那是记忆中雨水最多的夏天。而在八月底,那么酷热的天气笼罩着陆地和大海,以至思绪柔和,眼睛发晕。蒸汽笼罩着土黑的大地,鸟儿沉默,大地发出听得见的呻吟,大海像刚漆过的地板一般平滑。”简练的语言以微妙的平衡让充满鱼腥味的巴罗伊不乏温暖、轻松和生命力。

雅各布森总结译者提问列出三百词汇,或太古老或属方言,有关鱼类和捕鱼法。雅各布森熟悉渔民生活实践,熟悉海岛,相关文字如民族学报告值得信赖,让距离读者本该遥远的时空有了既视感。而雅各布森相信,读小说是为了解人类处境,题材的距离感不是问题,读者总能对人类处境有心理反应。

历史洪流滚滚,就在现代边缘并依然重演。与多数历史小说一样,巴罗伊故事仍是当代故事。雅各布森温润又精确的字眼不像斯特林堡的那么尖刻,却奇特地抓住了往昔的灵魂。他有丰富的现代小说技巧,有时过于精巧,如第三部的情节设计感有损文学性。尽管如此,他具有将历史和重大社会事件变得具体而细致的能力。第一部以平和态度呈现万古不变的生存。续曲不完美却有助于巴罗伊故事的厚重感。巴罗伊组曲照亮岛屿和人物,也照亮了一段被掩盖的挪威战争史。

被抹去的记忆和创伤

巴罗伊系列第一部从“无视”谈起,谈遭到无视的岛屿和岛民。“无视”可以说是四部曲里共有的主题之一。有研究称,从 12 世纪到 1860 年,挪威海岸捕鱼创造的价值是挪威后来数十年开采石油所创价值的百倍。挪威北方渔民对挪威经济产生过重大影响,却不为官方记载重视,沿海女性事迹更鲜有记述。

因为外婆家在巴罗伊一带,雅各布森熟悉这海域,1971 年夏,甚至亲见打捞出的“参宿七”船头悬在空中,听闻船里有一千一百个头骨。 雅各布森相信,真相是战争也是和平的牺牲品。民族和个人记忆沉甸甸的,巴罗伊这样的岛洒在海里,岛上有过的一两座房屋只剩地基,然而一度创造巨大价值的生命形式应被看见。四部曲第一部揭示了被无视的历史,像泥水里捞出的珍珠明亮又美丽,第三部涉及的是遭掩盖的集体创伤记忆。雅各布森瞩目集体视线的盲点和集体记忆的白点,恰如英格瑞德战后步履不停地找寻答案,也或许要和当下交流、对未来有启迪。雅各布森掌握追问往昔、传达命运和人性的技巧,那是不同凡响的视线、关怀和笔力。

一个女性的崛起

给3岁的英格瑞德施洗的牧师“看着那小小奇迹,认为它很快会变成一双辛苦劳作的女人手,一双衰老、土色、疲倦的手,一双男人手”,以此预测渔家女的命运。

北欧文学不乏海岛小说和海岛女性形象。斯特林堡写过海岛名篇,在《海姆素岛居民》里,女主角是寡妇和农庄主,期待有个男人帮她撑起日子。《在遥远的礁岛链上》,渔民妻子是噪音和背景,女主角是城里来的度假客,男主角的陪衬。巴罗伊组曲里,英格瑞德的母亲是贤内助和丈夫出海时的代理岛主,夫妻有分歧时,丈夫是最终决定者。

如果说汉斯妻子遵从传统性别角色模式,汉斯则对女儿采取了非传统教养方式。他带英格瑞德在风暴中看海,教她学会不怕,因为她是唯一的孩子,必须让她涉足女子本不能进入的领域。这使得英格瑞德能干母亲教会的女人的活,也能干父亲教会的男人的活,不是按常规借婚姻嫁去夫家,而是在社会规范的传统框架外成长。一把椅子极具象征意义,英格瑞德有自己的椅子,更继承了父亲对巴罗伊岛的理解。母亲在巴罗伊只因丈夫和女儿。丈夫死后本该撑起生活的她精神崩溃。年轻的英格瑞德接管小岛。其他人的存在烘托着女岛主的诞生和成熟。英格瑞德一角至少有两个人的影子,雅各布森的母亲和外婆家的邻居,母亲在海岛时不曾坐凳子,邻居曾在一座海岛独居53年。

值得一提的是,巴罗伊有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巴布罗,是汉斯的妹妹,她身体健壮能干活,而智力如孩子。她爱上来修码头的工人,率直表达性爱需求,生下儿子。外人骂她白痴,可她不管别人怎么想,一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是英格瑞德的依靠和榜样。巴布罗肆意挥洒生命力,展示了女性精神和肉体解放的潜力。

从萨迦到汉姆生

雅各布森认为,当代挪威文学深受萨迦影响。而挪威当代作家都是克努特·汉姆生的后代。四部曲前两部语言凝练而自由,深得汉姆生神韵。雅各布森热爱语言,甚至学习德语和冰岛语,只为直接阅读君特·格拉斯和冰岛传奇。他也喜欢《百年孤独》,以为那就是萨迦。

雅各布森的文学和瑞典文学亦有亲缘关系。《只是一个母亲》和瑞典作家伊瓦·洛—约翰松的名著同名,约翰松的故事从二战开始时说起。而四部曲的开头和《海姆素岛居民》及《在遥远的礁岛链上》的开头十分相似:有人摇着船将一个体面的男人送到远离大陆的海岛。

挪威文学聚焦女性的不少,有所谓挪威现实主义女性文学。西格丽德·温塞特在1911年出版小说《珍妮》,写一个女孩的爱情和成长。科拉·桑德尔1926至1939年的阿尔贝特三部曲等多位女作家的三部曲跟随女性从青年到成年。巴罗伊系列跟随了英格瑞德的大半生,却不拘泥于女性情爱和解放,选材和结构有鲜明的现代性,堪称后现代历史小说。它是问题化的,提醒人被隐藏、遗忘和压抑的一切是历史的一部分。而小说结构轻盈,尤其第一部各章可独立成篇,情节的推进和人物对话是小说的,细节的白描是散文的。故事无多起伏,似平淡又滋味醇厚。《海姆素岛居民》及《在遥远的礁岛链上》里,人与人的争斗显见,在巴罗伊岛,人与人、与自然的冲突都可化解,人和自然的共存才是主要议题。私生子、战俘等问题像人类社会的海难船抛下的杂物,岛民受影响但海岛是不沉之船。雅各布森将北欧和世界,现代和后现代熔为一炉。同样写女性,他笔下的女性没有对规范的焦虑,而自带现代特质。文本逼真而让人信服,但冷静地看,英格瑞德或是乔装者,是关于现代女性的一份幻想,精神和肉体如此强大的女子即便今日也还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