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好人”是如何堕落的?
电视剧《狂飙》成为农历新年以来的首部爆款,不仅在电视端拿到傲人的收视成绩,也创下爱奇艺有热度值以来的最高纪录。作为一部扫黑题材的电视剧,《狂飙》有着不少显而易见的优点:三幕式结构跌宕起伏,镜头语言用心讲究,台词精炼有深意,张译、张颂文等实力派演员贡献了杰出的表演……
《狂飙》超越其他扫黑题材电视剧的根本,在于它的创作视角——诚如剧集官方介绍的那样“细数黑恶毒瘤非法生长的升级路”。它的叙事重心不仅仅是善恶对决,还包括揭露黑恶势力到底是怎么成长壮大的,从“好人”的堕落以及好人的处境之难,直击制度之弊,从而引发更深刻的思考。
非独创视角,但难能可贵
聚焦黑恶势力的崛起路、刻画“好人”的堕落,并非《狂飙》独创。2004年以前,国产剧曾经有过涉案剧的黄金期,彼时不少电视剧比《狂飙》的尺度更大、对人性的剖析亦不遑多让。
“扫黑除恶”这个专有名词是2018年“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后出现的;但在此之前,国内各种形式的打黑行动一直并未断绝,并于新世纪前后成为很多涉案剧的创作素材。如今的00后或许对这类剧很陌生,但70后、80后对他们青少年时期在荧屏上热播的一些涉案剧,诸如《九一八大案纪实》《英雄无悔》《危情时刻》《抉择》《12·1枪杀大案》《红色康乃馨》《大雪无痕》《永不瞑目》《绝对控制》《绝对权力》等,或多或少都有印象。
当时的涉案剧里有一个创作分支,即,以涉黑组织的老大为剧集的第一主人公,刻画他们的堕落过程,超越了脸谱化的局限,呈现了人性的复杂。非常著名的比如2001年的《黑冰》,王志文饰演的第一主人公郭晓鹏是个大毒枭,创伤的儿童经历让他走向人格的变态,但多数时候,他又显得儒雅、博学、自信、风度翩翩。
再比如2001年的《黑洞》,陈道明饰演第一主人公聂明宇,表面上是副市长之子、是大集团董事长,一表人才、斯文有礼,实际上他是当地最大的地下黑社会性质组织头目。还有2002年的《绝不放过你》,黑社会性质组织老大陈一龙的形象刻画也非常突出……
让反派当电视剧的第一主人公,当时这类剧引发不少争议。2004年有关部门下发了加强涉案剧审查和播出管理的相关通知——不仅要求对涉案剧加强审查把关,也严禁其在黄金档播出,涉案剧进入十余年的萧条冷淡期。
2014年的《湄公河大案》之后,涉案剧渐渐复出电视荧屏。2018年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开展以后,以“扫黑除恶”为背景的影视剧迎来一个创作热潮,比如《巡回检察组》《扫黑风暴》《对决》《罚罪》等电视剧,以及《扫黑·决战》《扫黑行动》等电影。
相较于近年来的扫黑题材创作,《狂飙》并不满足于“谁是幕后大boss”的猜谜游戏,以及善恶对决的戏剧张力,而是将视角聚焦于黑恶势力的崛起——这是它的难能可贵之处。但《狂飙》的这一创作视角并非独创,20年前已经有一批国产剧这么拍了,《狂飙》只是接续了这一传统。
非天生邪恶,有现实之困
《狂飙》前半程的戏眼在张颂文饰演的高启强身上。
剧情主要定位在2000年、2006年和2021年这三个时间点。在2000年时,高启强称得上是一个“好人”,他遵纪守法、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吃苦耐劳。父母早逝,长兄如父,为了供弟弟妹妹读书,最怕鱼腥味的他做起菜市场的鱼贩子,一做就是好几年,也能勉强支撑起这个家。
但菜市场的菜霸不仅要上涨管理费,还要挤走高启强的摊位,并暗示高启强要送等离子电视。为了保住摊位,高启强咬牙给对方送去一台普通电视——天价的等离子电视他买不起。这反而遭到对方的羞辱,把电视机砸坏。高启强反抗,对方就给高启强扣上入室抢劫的帽子。大年三十夜,高启强只能在公安局的审讯室度过。
高启强并非天生邪恶,恰恰相反,一开始的他就是我们这个社会上最常见的那种普通人——勤奋,顾家,卑微,懂得感恩。如果没有外力的那些侮辱、掠夺和践踏,他会像普通人那样,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命运的阴差阳错以及现实之困的叠加,让高启强一步错、步步错。安欣对高启强的帮助,让外人以为高启强在警局有“关系”。高启强第一次品尝到权力的滋味、领悟到权力的巨大好处。弟弟打算在当地开展小灵通事业,遭到两万五千块钱的索贿。为了赚得这笔钱,高启强一脚滑入深渊,他开始黑化。此时的高启强仍有回头的机会:他对作恶有愧疚、对安欣也有感恩之心。但外力的胁迫、亲情的羁绊以及心中的善念不够坚定,他终究坠入邪恶的深渊。
一旦坠入深渊,在惯性作用之下,想要回头就越来越难。所以从2000年,到2006年,再到2021年,高启强的黑恶集团不断壮大,作恶手段愈发恐怖,违法行为愈发猖獗。与此同时,这个黑恶集团的包装也越来越“高级”:它有着合法企业的幌子,高启强一跃成为当地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洗”得很“白”,“黑”得暗无天日。
高启强愈发可恨可憎,可20年前,他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如果不是当时的法治缺位、社会不公,他不会走到今天。固然“内因”才是主导,可芸芸众生难免有意志薄弱之人。如果“外因”的迫害存在,堕落的高启强就不会是个例。
非流于表面,有制度省思
《狂飙》没有流于表面地讲述“扫黑除恶”的功绩,而是在揭示黑恶势力的壮大过程中,触目惊心地呈现了一个“好人”的堕落,引起关于制度之弊的省思:该如何避免“好人”变坏?
剧集每集开篇都以吴刚饰演的扫黑督导专员徐忠的独白,进行实时的反思。在谈到高启强的堕落时,画外音一针见血:“为什么像高启强这样一个曾经也是守法的公民,勤勤恳恳、没日没夜地工作,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是因为我们的社会当中,确实还存在着一些不公平的分配。”
而更进一步,20年间,高启强摇身一变成为衣冠楚楚的黑帮老大,安欣却从当年意气风发的热血警察,变成满头白发、一脸倦容、远离核心业务的公安局宣传科科长。通过安欣与高启强20年时间的对比:《狂飙》拷问的依然是制度:为什么扫黑除恶会这么难?为什么像安欣这样不改初衷的好人,境遇会这么难?
症结在于:一个好人在堕落为坏人,以及成为坏人并持续作恶的过程中,一直有着来自公权力的“庇护”,公权力成为保护伞。这20年来,安欣坚持不懈地调查,却多次与真相擦肩而过,既是因为热搜上说的“高启强没有心”,也在于黑恶势力的保护伞势力实在太庞大,黑恶势力与公权力有着很深的勾连。所以,公安局的秘密抓捕行动会泄露,满腔正义的安欣遭到上级的刁难,与安欣并肩作战的正义人士要么妥协要么放弃要么牺牲……20年来,剧中的京海市的各种打黑斗争没停过,但几乎都只是一阵风,做做表面功夫,高启强安然无恙、有恃无恐。
安欣太难了,好人太难了。为了让调查进行下去,安欣不得不伪装成犬儒、玩世不恭的模样。观众清楚地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安欣那样坚持,我们多是有软肋的普通人,是有可能在某个岔路口走错,或重复高启强的路径,或成为高启强的帮凶,或最终放弃对高启强的调查。
这是《狂飙》的深刻之处:以“好人”的堕落,揭示黑恶势力的崛起,直击制度之弊;以好人处境之难,进一步反思制度缺陷,讴歌像安欣这样的好人的坚守,亦揭示扫黑除恶这项工作的不易与伟大。
值得欣慰的是,2018年后,一阵风式的“打黑除恶”变成常态化的“扫黑除恶”——它以严刑峻法威慑作恶者,从制度层面打掉“保护伞”、解决公权力的“乱作为”和“不作为”,全方位地落实公平正义,让每个好人可以安宁幸福地生活。所以,今日的我们能以局外人的视角观看《狂飙》——但愿我们始终能以局外人的视角观看这类扫黑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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