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之雅巴人趣
翻阅齐白石诗篇,兴之所至,边读边记,变无聊日子为有聊,不亦快哉。
“阖辟纵横万竹间,且消日月两轮闲。笑侬尤胜林和靖,除却能棋粪可担。”又今又古,今又胜古,下棋担粪,又雅又土,好个农家本色也。
“刻意精思要扫除,莫将章句苦劳余。愿儿口泻悬河水,得入官场胜读书。”还是老百姓容易满足,“得入官场”即可矣。苏轼见过世面,胃口大:“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无才虚费苦推敲,得句来时且快抄。诽誉百年谁晓得,黄泥堆上草萧萧。”与其“听说蔡中郎”(陆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诗中句),何如“得句来时且快抄”,知乎知乎,“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芦荻萧萧断角哀,京华苦望家书来。一朝望得家书到,手把并刀怕剪开。”宋之问诗:“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向来人。”“不敢问”不亦“怯”乎,“怯”不亦“不敢问”乎,叠床架屋,何如“手把并刀怕剪开”,乡愁之愁,忐忑之态,尽在其中矣。
“小院无尘人迹静,一丛花傍碧泉井,鸡儿追逐却因何,只有斜阳蛱蝶影。”杨万里诗:“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可以想像得到,那个傻鸡肯定能把“捉柳花”的“儿童”逗得傻笑不止。
“百家诸子人尝读,那见人人有别才。最喜你侬同此趣,能诗不在读书来。”又说:“余尝谓人曰:‘余可识三百字,以二百字作诗,有一百字可识而不可解。’”王国维《人间词话》:“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看来齐白石的诗可为王国维的论作证;王国维的论可为齐白石的诗作注。
“青冀离乡忽白毛,苦思无计绝烦劳。世途行尽堪夸耀,妻妾都能打被包。”“堪夸耀”的是能“打被包”,土语入诗,传神阿堵,活画出一个愁容满面而又风趣的老头儿。正如黎锦熙之所评:“运用口头语来发辉他的创造性。”当代诗人也有以土语入诗者,如黄苗子“看戏何曾解戏文,眼花只见人打人”。如杨宪益“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怕吃眼前亏”,“土”是一宝,“土”能见真,“土”能出奇,寓庄于谐,寓智于愚,嬉笑怒骂,要啥有啥。
“堪笑前人学写经,只今博得俗书名。老夫亦种芭蕉叶,专听秋天夜雨声。”言及书法,半吞半吐,似是说笑,实乃自得,借怀素典故,反而用之,搔他人之肤,以解自己之痒。
“能供儿戏此翁乖,倒不须扶自起来。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是贬。”且试为之颠倒一下:“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倒不须扶自起来,能供儿戏此翁乖。”似又是褒了。官儿只是泥一团,哪来的肝胆,固不有利于民,但也无害于民,能供儿戏,虽无功劳,也有苦劳。
“涂红抹碧牡丹肥,叶叶花花态未非。可笑春风还用意,入窗犹向画中吹。”不说自己画得好,只笑春风向画吹,“吹”者,春风为画中牡丹所倾倒而改变风向也。又,吹捧也,一笑。
在拙著《我读齐白石》一书中,曾以齐诗证以齐翁是个快活的老头儿,又是个不快活的老头儿,还是个诙谐风趣的老头儿。其实还不止此,且再抄录四首关乎艺道者。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与公真是马牛风,人道萍翁正学公。始识随园非伪语,小仓长庆偶相同。”
“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
“山外楼台云外峰,匠家千古此雷同。卅年删尽雷同法,赢得同侪骂此翁。”
诗中透出的消息,有倾慕、有牢骚、有感慨、有自嘲兼以嘲人,酸甜苦辣其味全矣。艺途坎坷崎岖,与活人斗、与死人斗,与自己斗,不止其乐无穷,更且其苦无穷也。
白石老人曾有“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之语。诗、书、画、印虽同为艺术,但各自有门庭,类不同,怎能互比分其优劣,当是老人顺口一说逗人玩哩,然而亦可见其对自己的诗作不无得意。且看樊樊山对其诗的评价:“看似寻常,皆从刿心鉥肝而出,意中有意,味外有味。”瞿兑之说:“工诗者固多,而摆脱诗家一切习气乃至难,此真所谓诗有别裁,非关学也。”胡适曾谓:“王闿运说齐白石的诗‘似薛蟠体’,这句话颇近于刻薄,但白石终身敬礼湘绮老人,到老不衰。白石虽然拜在湘绮门下,但他的性情与身世都使他学不会王湘绮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诗与文都没有中他的毒。”艾青说:“生活气息浓,有一种朴素的美。”
阴错阳差,诗名为画名所掩,齐翁豁达,似不在意,不闻夫“料汝他年夸好句,老夫已死是非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