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大师的只能是另一位大师
对拉美文学稍有了解的读者,恐怕都不会把巴尔加斯·略萨和博尔赫斯联系在一起。他们创作旨趣南辕北辙:略萨的作品洋洋洒洒,充斥着人世间的泥泞,这恰恰是博尔赫斯不屑的;博尔赫斯追求形而上的超越,故事精致得近乎一尘不染,而这在略萨眼中又是脱离世界、缺乏现实关怀的。不过,二人的分歧并不影响他们在各自的道路上写出一流的作品。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略萨其实对博尔赫斯怀有一种充满君子之风的敬意:他未必同意博尔赫斯,但他赞美博尔赫斯。这种复杂而深刻的思想,被略萨凝结在了一本像博尔赫斯小说集一般精致的小书里——《略萨谈博尔赫斯: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半个世纪》。
这本书的编排就显示了略萨的野心。它包含文学批评、采访稿、书评、散文、纪实等多种文体,从文学、思想、行动乃至私生活等方面为博尔赫斯综合地画像。这种态度有点类似于萨尔瓦多·达利以头顶俯瞰的视角画下的那幅《十字架上的基督》——后来者已经爬到了神的脑袋上方。当然了,略萨是一位极其聪明的作者,在他的文字中,读者看到的似乎只有崇敬与热爱。但其实,那些被略萨藏在文字背后的、二人“和而不同”的地方,才是这本书真正厚重的地方。
《博尔赫斯的虚构》毫无疑问是本书的核心,也是最体现略萨功力的一篇文章——它只用20页的篇幅就说清楚了博尔赫斯伟大的原因。略萨指出,语言天赋是博尔赫斯一切才华的核心与前提。语言天赋让博尔赫斯很早便熟读各国经典,拥有了罕见的文化视野和高度抽象的思维能力以取长补短,并能从其他文化中吸收那些可用于改造西班牙语的因素。博尔赫斯说过:“我读过许多东西,自己经历过的却很少。”略萨很喜欢引用这句话,认为这不仅是一句自谦,也是相当准确的自我概括。匮乏的现实经历与脑海中丰富的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使博尔赫斯既能够也乐于使用非物质的智力手段来提炼、概括物质世界,将现实改造为某种纯概念性的、幻想的文字素材,造就了他独树一帜的文学风格。
然而,略萨对博尔赫斯并非毫无保留。不同于写小说时的汪洋恣肆,略萨在文论中的笔法显得相当谨慎,既没有盲目的定论,也没有看似无意义的闲笔。面对他与博尔赫斯的分歧时,略萨写得尤其克制,表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批评。但读者切不可因此低估了略萨这位长篇小说大师。他礼貌但精确地指出,博尔赫斯对思想性的追求,其实质是难以忍受人间污秽泥淖的真实。
所谓“人间的污秽泥淖”,仅作为美学命题时尚可以理解,但假若它演变为足以改变行为和决策的政治命题,则不能不引人警惕。《博尔赫斯与政治》一文针对的正是博尔赫斯这种潜在倾向,也因此成了书中最为尖锐的一篇文章。略萨对政治的敏感度极高,也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曾经参与了1990年的秘鲁总统大选(据说后来惜败藤森是因为对手贿选)。作为各种意义上的“圈内人”,略萨一方面尝试用“固执的个人主义者”等说辞为博尔赫斯辩护,但另一方面也认为,博尔赫斯恐怕很难辩解自己为何与多届合法性存疑的政府过从甚密。至于这背后还有哪些更深层次的危险?略萨非常聪明地点到为止,只让讨论停留在了与文学相关的层面内。
如果说《博尔赫斯的虚构》和《博尔赫斯与政治》是严肃的、犀利的,那么《博尔赫斯访谈》和《家中的博尔赫斯:访谈》则更像是调味剂,充满了博尔赫斯本人在生活中的幽默与魅力,精彩程度毫不逊于俩人与《巴黎评论》编辑部的对话。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博尔赫斯这位“老毒舌”,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吐槽长篇小说的机会,也绝不会错过任何“嘚瑟”的时机,并且贡献了书中最具幽默感的几个段落。随便摘一个例子吧——
略萨:那么,在您最看重的作家里就没有任何一位长篇小说家吗?
博尔赫斯:……
(《家中的博尔赫斯:访谈》,第27页)
不过,哪怕是博尔赫斯这样迷人的作家,也包括其他一些比“文学爆炸”早一辈的拉丁美洲小说家,知名度受限于本地小圈子的情况都持续了很长时间。《博尔赫斯大传》的作者埃德温·威廉森就认为,博尔赫斯获得欧洲的关注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事情了,距离《恶棍列传》的发表已经过去了快30年。略萨明显也持有相同的看法,并且拿出了比威廉森更有力的证据——他是博尔赫斯1963年访问巴黎的亲历者和采访者。那次访问的盛况记录在了《博尔赫斯在巴黎》一文里。当时,罗杰·凯鲁瓦、朱塞佩·翁加雷蒂和劳伦斯·达雷尔与博尔赫斯同台演讲,罗兰·巴特成了博尔赫斯讲座的听众,米歇尔·福柯在专著的开篇引用博尔赫斯的句子,《赫尔内》杂志为他推出了专栏……种种豪华的待遇无不验证了博尔赫斯的地位。在那次访问之后,“博尔赫斯热”实实在在地席卷了欧洲大陆,略萨用本文为我们提供了第一手的见证。
《奥内蒂与博尔赫斯》体现了略萨同时作为小说家和批评家所具备的犀利观察。作为小说家,略萨与“文学爆炸”时期的同侪们发生了不少的故事——比如他曾经一拳砸在马尔克斯的鼻子上;作为批评家,略萨却不会被私人关系束缚,而直击作品的内核——比如他创作的《弑神者的历史》至今仍是研究马尔克斯的最重要专著之一。因此略萨拥有一些纯理论家匮乏的能力,能够注意到两位表面风马牛不相及的作家之间的隐秘联系:胡安·卡洛斯·奥内蒂是一位创作风格迥异于博尔赫斯的小说家,与博尔赫斯的私交也可谓“一言难尽”(本文也记录了他俩那次尴尬到让读者捧腹的酒吧短谈),然而略萨竟以奥内蒂为棱镜,巧妙地折射出了博尔赫斯作品的核心主题之一:“虚构借助某种魔幻或奇幻的行为渗透现实生活”。
《女人堆中的博尔赫斯》具有一种难以想象的视角——在一份专供家庭主妇调剂乏味日常的周刊上发掘一个繁荣文学时代的最敏锐的证词。这也是博尔赫斯两面性的绝佳体现:他的思想诚然是深刻的,可他的文字总是风趣而引人入胜的。博尔赫斯的阅读量给了他一览众山小的视野,他常常能用一两句简单的俏皮话,就概括了一位大作家、大诗人的一生。而这样的内容,在家庭主妇们的枯燥生活中,无异于最好的谈资和消遣。文学与日常生活,就这样被博尔赫斯奇异地联系在了一起。
随着这本小书来到结尾,也随着博尔赫斯的人生接近终点,一种类似于“晚期风格”中的“超凡脱俗的宁静”在《气球之旅》中缓缓升腾。一辈子活在思想里的大作家终于在晚年打开了心扉:一位日裔阿根廷姑娘俘虏了他。他们不再停留于书斋里,而是像热恋的青年情侣那样周游世界。八十岁的老男孩终于体会到了十八岁的感受,他感受着热气球上的云朵,捧起撒哈拉的黄沙,在金字塔下对妻子说,“月亮是你的镜子”。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位伟大的作家,一位纯粹的思想者,在人生的最后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悸动。他像他的作品一样,终于变得完整。而这本《略萨谈博尔赫斯》也一样,用《气球之旅》为读者画上了如博尔赫斯式闭环一般完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