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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里的一堂课:写作的时空与文学的想象
来源:文汇报 | 王蒙  2023年04月11日08:27
关键词:王蒙

我爱生活胜过了爱我自己。生活本身有它的力量、它的格局、它的美好、它的花样翻新,你难道能不爱它吗?

——王蒙 

我先从时间说起,文学和时间。第一,我已经是八十八岁半。第二,我写作已经七十年。第三,我的《青春万岁》从写作到出版整整二十五年。我写新疆的小说《这边风景》从写作到出版三十九年,要从开始酝酿算起,那就是四十多年。2022年《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的《从前的初恋》,那是1956年创作的,稿子现在居然还完整。这个小说里的有些内容是我抄录写于1951年和1952年的真实日记。小说的这部分采用了日记体。从那时候算就是过七十年。这一个人活着,看到自己的作品经过七十年后发表,可能也不多见。

我还有两篇小说,一篇是《纸海钩沉——尹薇薇》,1989年底在《十月》杂志上发表,那是我1957年写的。我当时就给了《北京日报》,后来因故没有发表。从完稿到发表,这已经相隔三十多年。这篇我是有原稿的,还有一篇没有原稿,凭记忆又加上很多现在的描写,我写的就是《初春回旋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写成的,八十年代末发表。

爱生活胜过了爱我自己

我要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第一,写作人有时候挺在乎作品到底能够活多长寿命。因为文学与科学技术不一样,技术出来新的就把旧的代替了,但文学并不存在以新抵旧的必要性。比如《诗经》,《诗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因为孔子编辑它的时候是两千五百多年以前。这些诗篇是民歌,已经流传了数百年。我们平常所说的经典一大特点就是它们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青春万岁》,经过了25年,在1979年正式出版。从1979到现在,又过了四十多年了,去年一年人文社加印,每次加印三千册,去年一年就加印好几次。它为什么能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就是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从旧中国到新中国的伟大转变。我们经历了经济的转变、社会的转变、人的精神面貌的大转变。我们还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地参与了争取构建新中国的奋斗,参与了革命的斗争,看到了革命的凯歌行进。所以我们确实心怀一种激情,一种光明。那个时候,你在别处看不到这样写中学生的,世界文学中写中学生的往往是儿童文学,但《青春万岁》不是。为什么呢?因为在特殊年代动荡的情况下,革命也年轻化了。这部作品蕴含着对日常生活、伟大斗争的体认,饱含着写作人的那种真诚和激情。

还有一个有趣的问题。《这边风景》是1973年开始写的,所以必然会受那个年代的某些意识形态、某些观念的影响。但最后还是写成了,反应也很好,翻译也非常多,又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现在已经翻译到国外的有韩语、俄语、波兰语、哈萨克语、吉尔吉斯语、阿拉伯语,还有日语、突厥语、土耳其语正在翻译的过程中。小说里明明很多观念跟现在不一样了,但是还有丰富的生活,小说写的是生活,不是观念的衍生物,不是观念的图解。不论在什么观念下都有生活,都有老、少、男、女,有各民族的同胞,有活生生的人,有吃喝拉撒睡,有衣食住行,有美丑之分、善恶之分,有对人生的期待,对人生的追求。

生活有时候会修理错误的观念,荒谬的观念、错误的观念,到了生活那儿,它不但不可能百分之百的实现,它连百分之四十的实现都很困难。所以作家要真正忠于生活,小说创作要了解和表现人。

《这边风景》被央视定为2003年“十大好书”。有一个评论家就说:“你看了《这边风景》,你看到了新疆的,尤其是伊犁一带的清明上河图。”因为小说里描写了各民族的,尤其是维吾尔族的生活,别人没写过。所以如果你有扎扎实实的生活,而且你对某种有特色的生活有兴趣,那么它能使你的作品产生一点儿对时间的免疫力。所以我觉得时间是对文学作品的生活根基的考验,是对作者对于生活的审美和消化能力的考验。简而言之,我们有对生活的丰富经验,我们有对生活的浓厚兴趣,你喜欢这个生活,你的作品也就经得住观念的折腾。

我在最近的一篇对谈里,曾经说过,我到了新疆,到了伊犁农村,看到了非常有魅力的生活样式,我非常有兴趣。我爱生活胜过了爱我自己。我并不娇气,我不需要在最舒服的地方过日子。生活本身有它的力量、它的格局、它的美好、它的花样翻新,你难道能不爱它吗?而且生活里有那么多可爱的人,那么多美好的人,还加激情和审美,变生活为美的因素的力量,这是我要说的一点体会。

心里有着人类命运共同体

第二,我再说说这空间。我写作,写了新疆,也写了北京,也有很多地方我故意没有写是什么地方,或者是既不是北京,也不是新疆。比如《春之声》,我写了坐闷罐子车的经验,那是我从西安到三原的感受。有很多伟大的作家都有自己的根据地,但是也有一些作家,你说不清他的根据地。比如托尔斯泰,你说不清他的根据地,他写彼得堡的城市,尤其是写那些大聚会,写了那些说法语的俄罗斯贵族。但是他也写了农村,写了火车还有没有开通的地方,甚至他还写了车臣。

陀思妥耶夫斯基、莎士比亚,他们写的不只是一个国,不只是一个民族,所以写作的地域空间不是固定的。写作没有固定的标准,比如说著述丰厚,可能好,也可能不好。曹雪芹写的就不多,至少咱们知道的不多。毛主席当年在他的《论十大关系》中是这么讲的,中国对世界应该有大的贡献,这个中国无非是地方大一点、人口多一点、历史长一点,还有半部《红楼梦》。毛主席说半部《红楼梦》,就是因为后四十回还不知道是谁写的,大部分人不认为是曹雪芹,还有不少人贬低这后四十回,但是没有写作者敢与曹雪芹比。毛主席把《红楼梦》看成新中国立国之本的一部分。英国人的说法也牛,他们说,英国可以失去英伦三岛,但不可以失去莎士比亚。

我认为全中国、全世界,就一个曹雪芹,永远也看不完他,永远也感动不完。这些年我也很喜欢在我的新作里,加上一些国外的、国际的因素,面向世界。比如我写的《笑的风》里,我写到了西柏林。

我有幸得到各种各样的机遇和方便,访问过境外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你出去看看,你可是真长见识。我们要面向全国,面向世界,要心里有着人类命运共同体。

我再简要说一点,关于文学的想象力。我们提倡现实主义,这是绝对正确的,想象也是从生活当中来的。塑造出孙悟空是靠想象力,我们看看天上有云彩,可以想到猴王一个跟头出去,驾着云彩跑到十万八千里之外,这仍然是有实际生活中的依据。我看《三体》,为什么我看不明白?我原来自以为我是很热爱科学的,是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但是我读《三体》够费劲的,发现我原有的知识远远不够,这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发,就是要敢想象,《三体》作者的想象也有现实的根据,有学理与技术的依据,又有胜过国外某些皮毛科幻作品的深刻性。近年还出了一本书《三体中的科学问题》,专门是从科学知识、从物理学上来解释三体。还有电影《流浪地球》,在国外也取得很大的成功。这部电影的叙事能够想象到别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但又不是胡扯,有一定的学问、逻辑,这部电影的思路,我觉得太厉害了。

我们的文学观念,可以有所开拓,守正创新。西方人更重视的是小说的虚构性。英语里,没有一个真正代表小说的一个词儿,shortstor y是短篇小说,nove l是长篇小说。法语中roman,也是指长篇小说。整个小说叫什么呢?比较贴近小说的,英语是fiction。Fiction有虚构的意思,谎话也是fiction。如果你在外交谈判上说对方说的都是fiction,那是表示自己根本不信对方的话。

中国的小说一词起始于庄子,庄子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意为你修饰,制造一批小说,制造一批段子,不是大说不是大言,而是用小说来表达对那个大命题、大事业的意见,这是难以做到的。小说确实有一个特点,从小见大。小说不能用写论文的那套方法,鲁迅写的《阿Q正传》《孔乙己》都是从小见大。但是小说虚构的能力,我始终觉得可以发展。

最后我再说说语言,语言是符号,是思维的符号,又是一个自己的世界,文学语言非常重要。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原因就是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所以我认为文学是思维的艺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应该有相对比较强大和深邃的思维能力。要想发展自己的思维能力,不能离开文学,不能不看文学的书。

我感觉到语言本身是一个世界。尤其是中文,是综合性的文字,中文表音、表意、表达一种逻辑,而且有非常美好的形状,有无穷妙处的意义、声音与理念的结合。语言文字有一种自己的结构,有符号的音乐性、对比性、延伸性、暗示性与可塑性结构。

李商隐远在马尔克斯之前千年写下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你问“我的归期”,这是现在时,而归期与未有期这是未来时,在可预见的未来,我回不去。“巴山夜雨涨秋池”,这是现在进行时。“何当共剪西窗烛”是未来时。“却话巴山夜雨时”,是未来时中的回忆过去时。写作上的这些技法呀,中国文学中有的是。

我们一些年轻同行,在读到《百年孤独》的开头时,“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知道千年前的李商隐早就掌握了时间的多重性与可变性。所以我还希望与大家一起,活一天,学习一天,学习中国的传统,学习世界的各种新书、可爱的书,学习和体察生活中随时出现的新的想象、新的可能。 (组稿编辑:王雪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