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三十多年前出版的《艾青短诗选》，插图和封面设计是美术界的“父子兵”黄永玉、黄黑蛮完成的。尽管已经有艾青的各种诗集，但当我在书店里看到这本别致的《艾青短诗选》时，也得再添一本。黄永玉给这本书里的每首短诗都配了插图，黄黑蛮则设计了色块缤纷的封面，在扉页上，黄永玉还将艾青画成爱神丘比特的模样——胖乎乎的艾青身挂一丝遮羞布，拉开弓箭，将他的爱射向大地人间。这幅漫画，实际是对艾青诗作的形象评论——诗人是为爱而歌唱的。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艾青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的内核，就是对养育他的保姆的深挚之爱。这首诗的创作背景是：艾青在法国漂泊多年，回国后在上海从事左翼美术活动，却被法租界巡捕房以“扰乱地方治安”的罪名逮捕，又引渡给国民党政府，囚禁在祖国的监狱里。游子归来，原本想以美术反映、救助多灾多难的祖国，不料遭此一劫。一个下雪天，飞舞的雪花从铁窗飘进来，在艾青的脸颊上融化，他满腹委屈却无处诉说，突然想起他的奶妈——保姆——大堰河，于是，感情如决堤般汹涌倾泻。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她是童养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我是地主的儿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大堰河啊，我的保姆。”虽然艾青被关进铁窗，失去自由，但铁窗关不住他奔放的意志。他的意志促使他飞出铁窗，向已死去的保姆表明对她的爱。大堰河生时，她的梦想没有实现；大堰河死时，她的乳儿不在身边。现在，她的乳儿正在无声地怀念她、感激她、爱她，正在用爱心招魂，祈盼与“我的保姆”的幽灵在漫天飞雪里相会。

重温《大堰河——我的保姆》，我在这一段停顿，反复咀嚼，悄悄流泪：“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艾青之所以被送到大堰河的家中寄养，是因为他出生时母亲难产，迷信的父母听了巫师的卦语，认为他的八字命中要克父母。他是吃大堰河的奶长大的，直至上学的年龄才回到亲生父母的家。“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乳儿离开保姆的怀抱后，保姆怅然若失，总在想方设法接近乳儿；她所求不多，只想听乳儿“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铁窗里的青年囚徒思念他的保姆，反刍保姆对他的爱，那是保姆在世时他没说出的爱。当年，他回到陌生的家，“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他对亲生父母毫无感情，甚至是心怀厌恶，他只爱养育他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回顾自己的成长史，并交替回顾大堰河家不幸的历史，让艾青广阔无垠的爱心照亮黑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名诗不死，平凡而伟大的大堰河还在用她的奶水滋养着世世代代中国人的心灵。

这首第一次以“艾青”为笔名发表的诗，是由朋友从监狱带出，次年刊载于上海《春光》月刊一卷三期，时间是1934年5月1日。艾青的朋友李又然有文章详细记述了这首诗的发表经过。此诗一出，立刻引发轰动，感动无数读者，并奠定了艾青在诗坛的牢固地位。本来他是学美术的，是因学美术而出国，又因美术而坐牢，在牢里写诗却让他从画家转型为诗人。邀请黄永玉为《艾青短诗选》画插图时，黄永玉幽默地对艾青说：“希望我的诗集出版时由你画插图。”毕竟艾青的老本行是美术啊。

艾青到达延安后，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毛主席征求他对文艺界的看法，他发表了朴素、真挚的意见。他是地主的儿子，却是吃贫苦农妇的奶长大的；他见识过巴黎的华丽，也就容易贴近陕北的黄土。歌颂土地和人民，对艾青而言是很自然的感情流露：“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对土地、人民、艺术、古迹，对大海、码头、虎斑贝，他有爱亦有思。跳水运动员的曲线，荒凉的高昌故城，小泽征尔的指挥棒，女雕塑家的双手，乌兰诺娃的芭蕾舞姿等，世间万物，凡照映在艾青的瞳孔，凡经过艾青的大脑，都化作一片如花似雾的美和启发读者思考的哲理。艾青的诗，是超越民族和国家的“世界语”；艾青是世界性的诗人。

对艾青的《诗论》，如果称其为“理论著作”，恐怕连艾青自己也要发笑。我读《诗论》，认为它超越理论，高于理论，是能指导诗创作的真经。在为数不多的演讲、答记者问、文章里，艾青以“诗王”的姿态发表他对诗的见解，《诗论》里短小隽永的句子，是经典：

“我不知道人类能否有一天离开诗而生活……”

“这实在是不可想象的：人类会有一天失去了思想感情的最高的活动……匍匐着，匍匐着，将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