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 万玛才旦:写小说是比拍电影更纯粹的创作
知名导演、编剧、作家万玛才旦因病抢救无效,于5月8日凌晨在西藏逝世,终年53岁。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中国导演、编剧、作家、制作人。先后毕业于西北民族大学、北京电影学院。2002年,万玛才旦编导个人第一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开始其电影导演生涯。2006年,凭借《静静的嘛呢石》获得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2009年,凭借《寻找智美更登》获得第1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会大奖。2018年,凭借《撞死了一只羊》获得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
同时,万玛才旦还是双语作家和文学翻译家。他的汉语小说集有《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塔洛》《撞死了一只羊》《乌金的牙齿》,藏语小说集有《诱惑》《城市生活》《岗》。主要翻译作品集有《西藏:说不完的故事》《德本加小说集》等。其文学作品获得青海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花城文学奖、章恰尔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于他而言,文学与电影之间既有通途,也似天堑,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向另一种的跨越,无不是创作者在时间与经验道路上不断磨砺的成果。
在《中华读书报》记者丁杨此前对万玛才旦的采访中,万玛才旦曾提到:小说创作对自己而言更加纯粹。我们特重发这篇访谈,纪念小说家、导演万玛才旦。
写小说是比拍电影更纯粹的创作
(来源:《中华读书报》)
万玛才旦 丁杨
2005年,万玛才旦的首部长片《静静的嘛呢石》问世,这部电影先后赢得国内外多个(导演)奖项。此后至今,这位来自青海的藏族导演执导了《塔洛》《撞死了一只羊》等以藏地为背景,反映当地人日常生活的影片,这些电影多由他自己编剧,文学性浓厚,极富少数民族特质和地域特色。而早于他步入影坛前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万玛才旦已开始发表小说,先是用藏文,后来用汉语,创作了一系列聚焦藏族文化、讲述藏地故事的小说,这些小说笔触淳朴、诗意,情感真挚、得体,是国内少数民族题材文学作品中重要的收获。
在最近出版的小说集《故事只讲了一半》中,万玛才旦继续他熟悉的现实题材(除了《尸说新语:枪》这篇),十个短篇,讲述着关乎情感、信仰、生死等永恒命题的故事,藉此塑造出若干生动、平静、立体的人物形象。贯穿这些短篇的题材、写法等共性之外,书中还是有些篇目显示出不同,比如《特邀演员》《你的生活里有没有背景音乐》《猜猜我在想什么》中的电影元素和镜头感,《尸说新语:枪》中的奇幻意味……这些小说创作于万玛才旦在电影拍摄之外的碎片时间,洋溢着与其电影作品异曲同工的从容节奏与人文气息,并且有着超出影像之外的想象空间。
接受采访时,万玛才旦正在青海。他说父母年事已高,近年来他的生活重心已从北京回到家乡,某种意义上,这对他的写作和电影项目亦有积极意义。他坦言电影工作占据了他很大一部分精力,所以没有太多整段的时间去写大部头。短篇小说是他目前精力能胜任的写作体量,写自己想写的,抛开功利牵绊,他享受这种创作上的纯粹。
记者:这本小说集的名字“故事只讲了一半”可以概括您的很多作品——那种不把故事结局说透,留些悬念的写法。比如书中的《故事只讲了一半》就是典型的开放式结尾,《切忠和她的儿子罗丹》《诗人之死》则在叙事中夹杂着另一重叙事。追求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或者戛然而止意味深长,在这两种写法中,您是否面临着某种取舍?
万玛才旦:是会有一些取舍。比如我在写《切忠和她的儿子罗丹》时,叙事中又提到的另一个故事是民间非常普及的,大家都知道。所以讲述一个故事,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不然就只复述纯粹的民间故事。《故事只讲了一半》中提到的那个没讲完的故事,全貌我是知道的,但我觉得讲到一半突然停下,可能更加有意思。我写作的时候,除了考虑故事本身的主题,会更加关注讲述的方法。对我来说,一部小说除了内容之外,形式也特别重要。我的一些电影也是如此,比如《塔洛》,为什么要用黑白影像?为什么要采用那样的画幅?《撞死一只羊》为什么要用四比三的画幅?现实和回忆为什么要有色彩上的区别?这些都是我在电影表现形式上的探索。
记者:一直以来,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您的作品基本都是反映藏族人生活的藏地题材,毕竟您是藏族,生长在青海藏区。这些作品中很多人物和故事都取材自真人真事,同时又有虚构成分,您如何平衡写实和虚构的关系?
万玛才旦:我写小说是以虚构为主。这本小说集中很多小说是以第一人称展开,可能读者读起来更有真实感、亲历感吧。故事是虚构的,细节、情感必须真实,需要调动我的生命体验,这是我的一个写作原则。在小说集前面我写了一句话,“很多时候,我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它们的界限在哪里。我分不清。”大概我写小说时就是这么一个状态,虽然短篇小说篇幅不长,但写着写着我可能就投入到作品中了,那个小说中的“我”可能就是真实的我。这就像电影演员,一旦进入一个角色,入戏太深的话,等到电影拍完,很长一段时间也很难从自己塑造的角色里走出来。我觉得写作也是这样。
记者: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你在创作一部小说,塑造一个人物的时候,虽然是旁观者,但对人物的命运也还是有感同身受的心态?
万玛才旦:要写好一个人物,就必须要理解他,必须进入这个人物的世界,但也要对此保持比较客观的态度和距离。你在作品中提出了问题,不一定要给出答案,呈现了那个状态,不一定要很明确地体现自己的观点。这些人物,也不会那么一清二白,就像“塔洛”那样,一开始就是个很简单的人,他的世界非黑即白,但是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他表现得没那么简单,是很立体的人,甚至是个多面体。我希望能够在写作中客观地呈现人的复杂性。
记者: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您就开始写作了,也发表了不少作品,后来是什么契机让您转向电影了呢?
万玛才旦:主要还是因为喜欢吧,我从小就喜欢电影,从小学、初中到中专、大学,从看露天电影到后来去影院。当然我也喜欢文学,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里,相对而言文学梦想实现起来比较容易,但是拍电影,绝对是很难想象的事情。要去北京、去北京电影学院系统地学习电影,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基本是不可能。后来,我有个到北京实习的机会,就去北京电影学院看了一下。正好当时有个基金会的项目,资助藏区学生去读书,特别是一些藏区比较缺乏的专业。我写了一份申请,没想到申请通过了,就进了北京电影学院,在文学系的编导班。这个机会是我后来成为导演拍电影的直接因素。读书的时候试着拍短片,也没想着要做导演。慢慢地,拍短片有了一些反响,也获了奖,就有了把短片扩展成长片的机会,慢慢走上了电影之路。
记者:是小说家也是导演,自己执导的电影基本自己编剧,您这样的身份和状态让我在读这本小说集时不免联想,书中某个篇目是否适合改编成电影、在改编成电影时会做怎样的调整?
万玛才旦:其实我没有那么复杂的功利心。写小说对我来说要比拍电影更纯粹,是单纯的、可以一个人完成的创作,没有那么多顾虑,实现表达的愿望就可以。所以我在写作的时候不会去想这篇小说写完了,将来是不是要改编成剧本、拍电影。而且,我觉得小说和电影的表达方式完全不同,把小说改编成剧本,是在做电影化处理。不过,谈到文学和电影之间的影响,对我来说可能还是有的。在塑造人物的方法上,文学和电影之间有互相借鉴之处。
记者:书中这些小说基本都是现实题材,反映藏地人们的日常生活、喜怒哀乐。但其中好几个短篇都不乏超现实元素。比如《特邀演员》中,老人的前妻患病,儿子出家为僧后前妻的病就好了,比如您更早之前那篇《嘛呢石,静静地敲》中关于刻字老人托梦的情节。您出生在藏地,对这些日常中的魔幻元素有着更深切的理解吧?
万玛才旦:藏族的神话故事特别多,谱系很广,很多史书都有魔幻元素,我的小说中有这些内容,也是对藏族传统文学的继承吧。八十年代之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传入中国,在西藏也有像扎西达娃这样的作家,他的作品被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我在最初写作时写过类似风格的作品。相较于我的电影,我的小说中这种魔幻的、神话的、夸张的元素就比较多。但在我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气球》里有些超现实的、梦境的、潜意识的段落,这是跟我之前的小说创作一脉相承的。如果对我以前的小说不太了解,会觉得《撞死了一只羊》在风格上有很大转变,其实那样的东西很早就在我的小说中存在了。
记者:这也意味着,虽然您的小说、电影,在情节和表现形式上乍一看并不难懂,但其中关于藏地生活的细节和信仰、民俗等方面的元素,是需要受众有所准备才能领会的。
万玛才旦:是的,如果只是停留在故事层面,我的小说和电影都不难理解。但要是深入理解这些内容,对藏文化、藏传佛教有些基本了解就是必要的。如果没有这方面的储备,有些情节理解起来就稍微有点困难。电影创作和小说还是不一样的,电影要考虑面对不同文化语境的观众时怎么能把故事讲明白。如果在电影中要表现这方面的内容,我会停下来想想,怎么解决,做一些取舍。但写小说时我就没有这么多顾虑,只要完成自己的表达就好。
记者:反过来看,从创作者角度,写小说和拍电影带给您的创作成就感或者愉悦程度,哪个更大一些?
万玛才旦:单纯从创作层面讲,小说写作带给我的快感要更多,更纯粹。拍电影带来的兴奋感更多是在写剧本时就有了,等到拍摄、后期的阶段就进入焦虑、疲惫的状态。
记者:据说很多中国导演特别是男性导演都有个武侠梦,会想要拍一部武侠片,您是否考虑过在藏地题材之外也拍拍其他类型的片子?
万玛才旦:我希望尝试不同类型的电影,就像您刚刚提到的武侠片是很多男导演的梦想一样。我是有个西部片的梦想,希望有一天能拍出一部很好的西部片。这跟我的成长环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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