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剧《回响》: 镜像中的人性拷问与抒写
你能勘破你自己吗?作家东西在对这句话的追问与思考中完成了小说《回响》,从直接写人,到尝试去写镜子里面的人。东西以对人性的拷问、对心灵的探寻为内核,采用章节互文式的写作方法,将刑侦悬疑与情感伦理得以融合——奇数章以抽丝剥茧的方式推演了刑警冉咚咚侦破“大坑案”的过程,偶数章则聚焦冉咚咚与慕达夫在婚姻情感中的纠结与挣扎。在最后一章双线得以交叠,人性的思考、情感感受的释放、侦破自我的余味,最终都在心灵与现实的回响中找到了出口。
小说影视化的难点在于人性的挖掘与内心的剖白,而这又恰恰是网剧《回响》对小说改编的枢机所在,如何把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复杂人性挖掘得更为深入,在虚实相生中体现人性的回响。在认知自我、勘破人性的过程中,东西建构了多重互文——文本与文本之间的互文、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互文、自我与自我之间的互文……试图展现一个精神分析与人性挖掘的独特景观。导演冯小刚则通过镜像结构与镜像情境的建构完成了影像化转译,细腻地呈现案件中相关的人以及他们的精神世界,构建观众和创作者之间回响的空间。
从结构来看,对于案件与情感真相的探寻互为镜像关系,通过人性的真假显现着案件的虚实。网剧《回响》将小说中分列章节展开的两条线索得以汇聚、扭结,以串珠子的方式形成一整条完整的线索,这也让案件与情感之间彼此关联、相互影响的叙事设计更具张力,让观众产生更为沉浸、连贯的观剧体验。这点也恰恰体现在网剧开场的处理上,不同于小说里开门见山地将“大坑案”呈现在我们面前,剧中首先以一起超市绑架案引出了女主人公冉咚咚,紧急关头,她接到了解救人质的任务,为确保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她近距离接触劫匪并几枪连发果断将其击毙,冷静、专业、细腻且勇敢的女刑警职业形象迅速深入人心,而在她回家之后,等来的却是丈夫慕达夫针对自己是否该向劫匪开出后面接连几枪的质疑,在两人的争执中,冉咚咚在情感上敏感、多疑且脆弱的一面得以呈现。同时也让我们在夫妻之间这段拧巴、较劲的对话中,窥见了冉咚咚与慕达夫之间情感的矛盾与裂痕,而对于慕达夫开房的真相、两人婚姻能否存续的疑问与隐忧也从这里埋下了伏笔。开场戏的短短几分钟,可以说是冉咚咚面对案件与情感问题的一个缩影,也为全剧奠定了基调——冉咚咚在办案中处处渗透着她的伦理纠结,她对于嫌疑人徐山川是否强奸死者夏冰清,而致其成为双重受害者有着强烈的执念,而对于案件相关人员情感的引导与激发、情绪的捕捉也成为她审讯、办案的杀手锏,这也使该剧拥有了情感、推理、悬疑的多重气质。在婚姻情感中,她对于案件真相的执着审视、对于情感做出非黑即白的理智判断,似乎也让我们看到了这段令人窒息、莫名其妙的情感背后的情理之中。
同时,冯小刚还在剧中设置了诸多镜像情境以配合镜像结构的呈现,展示剧中人所代表的主体与镜像所代表的幻象之间的关系,而实现在镜像中对于破碎自我的缝补与理想自我的追逐。剧中冉咚咚在侦破案件过程中,多次站在瀑布前复现夏冰清被杀的场景,她与夏冰清面部交叠,试图在意识的相互感知中窥见真相;同时剧中又设计了冉咚咚坐在涉案酒店餐厅与窗边的夏冰清数次对望、凝视的情景,她试图走进夏冰清被害前的情感世界,更试图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拉康在镜像理论中提出镜像是他人眼中的自己的形象,或者他人的想象,主体不是自我,而是自我形成过程中建构性的产物,主体建构正是把自我想象成他人,把他人指认成自我的过程。看似婚姻幸福美满的冉咚咚为了追求永恒纯粹的爱情而渴望逃离婚姻,夏冰清却在被强奸后沦为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对于金钱和利益的追逐,让她对徐山川产生了强烈的依恋而渴望走向婚姻。可见,欲望正是因为匮乏而存在,离婚与结婚、破案人与被害人,她们内心真正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她们在虚幻的镜子中彼此凝视,也通过对方而自我凝视。
后视镜、穿衣镜、化妆镜、清澈的水面……冯小刚在剧中用了大量具有映照功能的实体之“镜”展现对于人性的洞察与自我的认知,小三夏冰清找原配沈小迎摊牌的剧情便是以后视镜为核心的镜像场景予以呈现的,镜中沈小迎笃定的眼神与夏冰清眼神的躲闪与害怕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导演捕捉到了眼睛最能体现人物心理与情绪这一点,通过小小的后视镜将其予以放大,而沈小迎的镜中之像正隐喻着夏冰清所渴望、追逐的理想之我,这也为夏冰清之后的行动逻辑与命运的悲剧埋下了伏笔;同样,剧中冉咚咚与慕达夫之间的情感线索也通过大量镜像场景的设置而予以贯通,冉咚咚与慕达夫在口香糖时期爱情片段的闪回,与他们当下飞行时期的情感状态互为镜像,诚实与疑似出轨的遮掩,代表着冉咚咚理想中的爱情与现实情感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而这样的张力也同现在房间与客厅之间穿衣镜的映射与隐喻中。剧中二人对于是否出轨以及婚姻里忠诚问题的探讨场景往往在穿衣镜前的客厅空间里呈现,而冉咚咚对于自己的剖白也往往在化妆镜前完成,镜像是内化的完美的自我形象,也是完美婚姻关系的模样,隐喻着冉咚咚理想自我与对完满婚姻的想象,幻象在于维持欲望,是想象中获得欲望满足的过程,冉咚咚一面渴求着幻象中的完美爱情,一面为在现实中无法得到而失落,甚至肆意消耗,镜像表达下的真假虚实,更让我们看到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与人性的复杂。
而剧中对于案件侦破的呈现,又形成了一连串的镜像关系,夏冰清死于一场层层外包的凶杀之中,从徐山川、徐海涛到吴文超、刘青,再到易春阳,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他们互为镜像,在欲望与内疚的拉扯中,将杀人的罪责流转到下一个人身上,徐海涛如同徐山川的镜像,让徐山川得以在镜像的理想之我中将责任转嫁给自己的侄子,摆脱杀掉夏冰清的动机,同样,徐海涛又以吴文超为镜像,填补他结婚买房子的欲望而消解伤害夏冰清的歉疚,吴文超在面对需要资金周转的困境与对夏冰清的愧疚中,又找到了他的镜像刘青……他们沉浸在镜像中的理想之我(他者)而将破碎的、歉疚的自我得以缝补,在想象中为自己的欲望编织充分的合理性而摆脱罪责。剧版将这条层层流转的线索编织得更为紧密,使得看似荒诞的结局在对隐藏人性的层层剥离中走向了真实。通过放大人物关系的镜像关系、建构镜像情境、布设镜像道具、改编镜像结构,剧版《回响》在悬疑与伦理的交织中将我们引入了对于心灵与人性的观照与叩问。
作为改编自同名小说的网剧,镜像中的人性抒写也借由考究的视听表达而走向了纵深,全剧以暗绿色调为基调,使得观众在观看时感受到一种压迫感。而长镜头的悬疑带入,避免了过多的剪辑和角度的变化,凸显场景气氛,反复增强了情节的张力。半剪影的用光呈现了人物性格,剧中前景人物往往处在阴影里面,而采用较为明亮的背景,以此来折射和象征某种在心理层面上内心的感觉——剧中的每个人都处在阳光下,但似乎又都有见不得光的地方。场景美术的设计也能体现这部作品的匠心,剧中以色调和布景体现人物关系,如冉咚咚的房间在客厅的一端,而慕达夫的书房与女儿的卧室在客厅的另一端,女儿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以及夫妻间如同天平两端托盘之间的疏离感在场景的布设中得以揭示。而夏冰清的家布设在了城中村的握手楼中,设计者将房顶尺寸故意压低,并将门窗在视觉方面做了压缩,客厅与房间不对称的布设使得空间布置失衡,这一状态将夏冰清一家生活的不如意以及压迫感展露无遗,面对父亲开车撞人后被裹挟的无底洞式的赔偿,面对父母未经她允许修改她报考志愿的无奈,夏冰清极度渴望逃离和父母一起生活的环境在场景布设中得到了映射,网剧将小说中由文字传达的内视性通过情动化场景予以传达,视听的虚实与人性的真假也随着剧情的铺展而交互回响。
(张晶系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院长,谷疏博系中国传媒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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