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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华美的袍里爬满了蚤
来源:文学新批评(微信公众号) | 许莹  2023年04月12日08:34

 

“你爱不爱我?”

在极具文学色彩的影视改编作品中,这一朴素发问总能得到诸多形态各异、耐人寻味的答案:或许是电影《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根据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改编)里的“说你爱我,假的也成”,又或许是电影《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根据茨威格同名小说改编)中的“我爱你,与你无关”……在文学与影视的交汇处,被搬上银幕荧屏的“爱”不容许是扁平的、单一的、套路的,它们似乎总在窥探看似平静的情感背后的巨大张力与真切事实,在肉体之外寻找精神的飞地。作为主打“她悬疑”的剧集《回响》,人性窥探胜于案件疑云,这一发问自然也成为片中女主角冉咚咚意欲透过真相探寻的爱情真谛。

剧集《回响》改编自作家东西同名长篇小说,小说首发于《人民文学》2021年第3期,并于同年6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出版。书名《回响》的含义,暗含在作者巧妙的篇章架构中,奇数章偏重冉咚咚全力侦破命案,偶数章偏重冉咚咚竭力勘察人心与爱情,两条线索最终得以汇合,从而揭开小说的最大悬念,成为念念不忘前者、必有回响后者的有力印证,同样,从接受美学角度来看,经由读者解读而带来的心灵回响不可小觑。由作家本人进行文学改编的过程,首要实现的就是将这种一公一私、一明一暗、一表一里各续精彩的并行线索,有机融入到剧情的整体推动之中。十三集只破一件“大坑案”的做法,在同类悬疑题材剧集创作中是大胆且不多见的。如同黑泽明执导的电影《罗生门》采用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来叙述同一个杀死武士的案件,剧集《回响》采用同样的方式试图寻找杀害夏冰清的凶手,徐山川、徐海涛、吴文超、刘青、易春阳,案件击鼓传花般层层转包,在大量案件审判戏份中,每个人的供词皆为自我辩护、自我美化的欲望具象,多重式人物的有限视角相互抵牾,从上方为故事投下悬疑的阴翳,而随着多重视角的补叙,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却带来对各人形象的最大摇摆,因为这些人也曾受到欺骗、背叛与伤害:例如徐山川不知自己的女儿是妻子和健身教练的结晶,徐海涛房款背后买的是徐山川和未婚妻曾晓玲有染的心安,吴文超被原生家庭抛弃使得其充满自卑与怨恨、刘青不知道自己起初只是卜之兰的备胎,易春阳对浅草的爱是一片痴心妄想……他们造成了夏冰清的不幸,却也遭受着别人带来的不幸,是可恨的,也是可怜的、可叹的。

尽管全剧充盈着情感的欲望化书写,但其对情感的关照却拥有难得的理性思考,这种理性思考是婚姻中各方利益角力下才有的沉静,是爱情与婚姻的一次白热化争辩。按照理性逻辑的高级形态即辩证逻辑,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情感也概莫能外。在整部剧集中,作者呈现了若干组全然不同的婚姻关系:第一对是冉咚咚与慕达夫;第二对是沈小迎与徐山川;第三对是贝贞与洪安格;第四对是吴文超父母;第五对是夏冰清父母;第六对是冉咚咚父母。在这些婚姻关系中,有夏冰清父母的贫贱夫妻百事衰,也有嫁入豪门的沈小迎看破不说破的隐忍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算计;有贝贞凭感觉率性而为的人性剖白与包容,也有冉冬冬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对纯爱的痴痴守望;有吴文超父亲猜忌多疑最终致使家庭分崩离析,也有冉父冉母深知没有爱情却为了孩子与责任凑合了大半辈子……华美的袍里爬满了蚤,冉咚咚试图从这些婚姻关系中找到自己和慕达夫婚姻的出路,却更多得到的是顾影自怜。剧中也有一些未曾正面表现但假借剧中人之口讲出的多元情感关系,同样折射出现代人的情感困境:例如卜之兰给仰慕的教授当了三年情人,回头又找刘青作备胎,这种对待情感的“养鱼”行为何尝不是一种私人经历中惨痛的“师承”?再如慕强心理作用下视慕达夫为偶像的晓雨、精致利己脚踩两只船的曾晓玲……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都反映出个体诉求与社会秩序、道德伦理之间的巨大冲撞与张力,他们中有人被金钱异化、有人被事业异化、有人被劳动异化,现代社会中人的异质性、矛盾性、复杂性被剧作者和盘托出,也为观众提供了向内窥探自我欲求、向外环视人际关系的路径。

剧集《回响》中所表现的爱是现实生活中俯拾皆是、令人熟悉的,也是作者意识主导下的陌生化创造——“疚爱”。如同剧集最后浅草说到:“易春阳一看到我的断手,就感到内疚。”这种因内疚而产生的爱,犹如暗夜中的一束光,它照见了“金足无赤,人无完人”的客观存在,也照亮了自我救赎的成长之路,从而赋予人物以弧光:之兰因内疚而重新联系刘青,刘青因内疚而投案自首,黄秋莹因内疚而安排儿子逃跑,吴文超因内疚冒着被抓的风险选择陪伴母亲三天,冉咚咚因内疚而最终选择相信丈夫……正如剧情开篇结婚八年的沈小迎道出的那句切肤之感:“有的时候需要用爱去原谅恨,有的时候需要用恨去捣乱爱。”

除却上述谈及的主题思想、叙事内容、人物关系外,该剧在镜头语言、台词对话等方面都拥有很强的作者意识。《回响》的整体色调以蓝绿色为主,尽管如今胶片拍摄已绝迹于影坛,但似乎还是能看出导演冯小刚对胶片电影时代的缅怀和致敬,蓝绿色调不仅突出了全剧心理悬疑的冷峻气质,也有着浓浓的怀旧、文艺的气味。剧集中的构图讲究对称与平衡,人物之间的距离感油然而生,用构图较好表达出了“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的言外之意。大到片名极富视觉冲击力的设计,小到冉咚咚与慕达夫床头层层嵌套的正方图形,都与“回响”所掀起的心头涟漪紧密相扣。而在剧集开篇竖向滚动如瀑布的字幕出现方式也与夏冰清遇害地点形成逻辑自洽,这些用心的创意之处为剧集质感增色不少。在台词设计方面,小说中部分心理描写在剧集中以独白形式被保留下来,尽管这些台词设计更有“嚼头”,但是与生活日常有一定距离,比如冉咚咚同慕达夫吵架后,她那“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鲁迅式的悲哀”的文艺独白并没有让观众“跳入”那种悲愤的情绪,相反是从刚刚铺垫好的情绪中跳脱出来。在影视文学改编过程中,还是应当尽可能将文学语言转换成动作,而不是以音配画的方式频繁闪现。此外,剧集将现实生活中情感的诸多不堪、心理动机与来龙去脉写得过实、过露、过直,似乎也是造成口碑分野的重要原因,什么样的人物在可恨、可怜、可叹之余又能够是可爱的?我想,应该是蕴有浪漫理想的现实主义者,抑或是有现实底蕴的理想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