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言语之间见高下
唐代孙位《高逸图》,展现了魏晋名士清谈场景
如今,网友们往往会针对某一热点新闻事件进行争论。而有价值的争论,在于表达不同见解,体现个人风度,而不仅仅是宣泄情绪。这一点上,魏晋名士的清谈,颇能给今人一些启发。
清谈,从概念上讲,是谈论有关玄学的问题。东汉末年时士人清议,主要谈论时政或人物,曹魏以后,主要内容演变为围绕《老子》《庄子》《易》等经典进行阐述、发挥。所谓清,顾名思义与浊相对,谈论实务少而辨析哲理多。这种全新形式的文化,很受当时士人的推崇,因其需要极其高深的学术储备以及敏锐的反应,否则便谈不到好处、悟不到妙处。
微言大义 各有风格
清谈的具体形式与场景,一般是分为主客两方对坐,主方先亮出自己观点,客方提出疑问,称之为“难”。双方你来我往,直到说服对方为止。《世说新语》记载了很多清谈的场景。例如《世说新语·文学》中记载,西晋时,尚书令乐广有一次与客清谈,客人问“旨不至”的真正意蕴是什么。“旨不至”出自《庄子·天下》,原文为“指(通旨)不至,至不绝”。大意是,事物的本质很难能接触到,即使接触到也很难穷尽它。这是一个非常经典的古代思辨课题,客人当面请教,势必要说上半天、洋洋洒洒,但乐广并没有解释具体的语义,拿着麈(zhǔ)尾,用柄指着几案说:“至不?”接触到(本质)没有?客人说是。乐广又拿开麈尾说:“若至者,那得去?”如果真到达了,哪还移得开。客人顿时领悟。
麈尾则是名士清谈的重要“道具”。麈尾是用麈的尾巴上的细毛(也称毫)附着在玉制或木制柄上,通常是扇子状,与拂尘有明显差别,央视版《三国演义》中庞统拿的那把小扇子就是麈尾。麈在古代典籍中的说法是“鹿之大者”,麈尾则有身份高的含义,而非拂尘去秽。
魏晋士族饱受黑暗政治与战乱的困扰,追求放达、玄虚,清谈就是一种很好的载体。当时,如果名士盛会没有清谈,就仿佛缺了点什么。西晋裴遐娶了太尉王衍之女后,第三日裴遐与夫人归宁,王衍便尽邀当时名士在家中聚会清谈。来人中郭象名气最大,是一位著名的玄学家,他率先向裴遐“发难”。《世说新语》生动地描述了当时场景。郭象非常善谈,王衍称赞他“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但他顾及主家的面子,耐着性子中规中矩地来往辩了几句,觉得很不痛快。随后便发挥长处,“陈张甚盛”,对裴遐进行“饱和式打击”。裴遐是河东裴氏有名的玄学高手,见郭象这种论法也不怯场,“徐理前言,理致甚微”,娓娓道来,阐发精微。场面仿佛《射雕英雄传》中洪七公与黄药师比武,一个以宏大取胜,一个以精深见长,谁也压不倒谁。四座宾客听得甚是兴奋,无不“咨嗟称快”。王衍大概是觉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连忙制止道:“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女婿。”各位就别难为我的宝贝女婿了。
这种互相争锋、奇峰迭起的清谈方式,一般都需要清谈者有极其深厚的学术功底以及高度敏锐的反应,整个过程可以说是一场头脑风暴,有时表达到语言上寥寥几个字,背后体现的却是复杂的思考和深远的历史文化背景。东晋末年,太原王氏的头面人物王恭,有一次从弟弟王爽窗前经过,见他正在窗下读书,便问《古诗十九首》中哪句最佳。王爽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沉思间,王恭说:“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句最佳。”诗句恨世事流转、时光匆匆,反映的其实是南渡士族对故乡难返的惆怅,对朝中士族更新换代、时局不可把握的不确定性的忧虑,将本可展开成一本书的忧思,糅进一句诗中。
载娱载笑 寓乐于谈
清谈的形式不拘一格,有两人对谈的,有隔空笔谈的,但大多数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式的聚会。聚会一般要有几大要素,贵族的园林或豪宅,饮酒、名士、曲水流觞等,总之要服务一个目的,让清谈显得高雅、有趣、快乐、令人神往,魏晋时期许多名场面就是这样诞生的,诸如曹丕与建安诸友游宴,竹林七贤的另类清谈会,西晋石崇举办的金谷诗会,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雅集等。
此类聚会,比较典型的是曹魏时管辂参与的一场盛会。管辂的好友诸葛原升官为新兴太守,管辂与众多好友前往送行,这场送别庆祝之会,由于有管辂的存在,变成一场典型的名士清谈大会。清谈一般先要预热一下,方式无外乎唱诗、吟咏,或是游戏。游戏中最具玄学命理意味的是射覆,简言之,用瓯、盂等器物覆盖某一日常物件,游戏参与者通过卜筮得出的卦象,来推断物件是什么。管辂是当时著名的术士,最擅卜筮,他连连猜中燕卵、蜂窠、蜘蛛三样东西,技惊四座,满堂喝彩。接下来正式进入清谈环节,诸葛原与众好友纷纷向管辂发难,双方辩论你来我往,宛如战场攻杀,好不激烈。管辂先是故意示弱,引诱众人亮出观点,然后一一批驳之、辩难之,以高超的辩术和高深的义理折服众人,《三国志》注引《管辂别传》形容说:“上论五帝,如江如汉,下论三王,如翮如翰;其英者若春华之俱发,其攻者若秋风之落叶。听者眩惑,不达其义,言者收声,莫不心服。”
众人沉醉于清谈的高级精神快乐,感到比射覆之戏更令人满足和愉悦,以至于差点忘了送别庆贺的主题,第二天才依依惜别。诸葛原临别时告诫管辂,一不可贪杯好酒,二不可恃才傲物,以免祸至。管辂感激地说:“吾欲持酒以礼,持才以愚,何患之有也。”
东晋时名士羊孚送其弟弟羊辅,去拜见未来岳父王讷之,当时正巧王讷之的姐夫、著名的玄学家兼清谈大师殷仲堪在王家,王讷之的父亲王临之(王羲之的堂侄)也是当时名士,几位擅长清谈的大家意外聚到一起,不觉技痒,也顾不上翁婿相见的正事,殷仲堪和羊孚开始谈论《庄子·齐物论》。殷仲堪素有高名,对老庄之学研究得很深,自称三天不读《道德论》便觉舌头僵硬。晋孝武帝久慕其大名,曾把自己的诗送给他鉴赏,谦虚地说千万别笑话我。但殷仲堪并未自恃才高官大而轻视羊孚,这体现了清谈的一大特点,即大家彼此平等相待,不把世俗的地位代入进来。羊孚自信地说,你我辩论四个回合后,就会认同我的观点。殷仲堪起初还不信,说只要能阐发到极致即可,至于认同不认同并不重要。谁知谈了四番,羊孚果然将殷仲堪“征服”,殷赞叹羊孚真乃后起之秀。两人清谈得甚是欢乐,至于那位新女婿和岳父相见之事,早抛诸脑后了。
清谈到高潮忘了正事不稀罕,连吃饭、休息都顾不上的也所在多有。东晋最负盛名的清谈家是孙盛与殷浩,孙盛是著名的史学家,所著《异同杂语》多被裴松之引来为《三国志》作注,殷浩是东晋后期甚被朝廷倚重的大臣,曾主持过北伐战争。这两位在学术界和政界都相当有分量,清谈也非常为时人瞩目。有一次孙盛到殷浩家中清谈,两人功力相当,来往辩论,谁也难不倒谁,家人奉上饭食顾不上吃,凉了再热,反复四遍也没吃,在座宾客只能跟着饿肚子。孙盛与殷浩说到激烈处,各自手执麈尾挥来舞去,麈尾上的尾毫纷纷散落掉到饭中,以至不能再吃。
名流聚集 文化“圈层”
魏晋清谈的标志性人物是曹魏正始年间的三大名士:何晏、王弼、夏侯玄,三人常常在京师聚会讲论玄学,吸引大批贵族士人前来共会,三人倡导开来的清谈被后人称之为“正始之音”。其中尤以何晏最具代表性。何晏身上的标签很多,美男子、哲学家、经学家、玄学家、名士、贵族等,这些标签都对后世玄学清谈的风格定位带来很大影响。
如何晏皮肤白净,魏明帝曹叡以为他涂了粉才如此,但又不好意思直说,于是趁着天热请何晏吃热面条,何晏吃得满头大汗,擦汗之后脸上“色转皎然”,曹叡这才知何晏是真白。后世清谈者多少都会参照何晏等人的风骨,或像他一样深研三玄义理,或是追求外在的柔美飘逸,或是效其高谈阔论。比如西晋玄谈的重要人物王衍,打扮得清秀脱俗,时人说他执麈尾清谈时,手白得和麈尾柄几乎分不出来。
东晋王导过江之后极力倡导玄谈,重视程度远远超过桓、庾、谢、袁、陈等同时南渡的大族。王导尤其重视清谈的派头,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评价王导是“内戢强臣,外御狄患,暇则从容谈说,自托风流”,“风流”一词评得极准。有一次殷浩从荆州远道回建康,王导特意尽邀京中名士齐聚其家清谈,或许是与殷浩日久不见,他兴奋地摇着麈尾,对诸君说“身今日共谈析理”。王导与殷浩谁也折服不了谁,意犹未尽地说,言辞寓意与正始之音差不多了。当时年轻的桓温也在座,与人谈起这次清谈,嘲笑也在座中的王濛、王述二人“辄翣(shà)如生母狗馨”,讽刺二王虽也是名门子弟,却不知清谈奥义,像两只徒具其形的笨狗。
东晋简文帝司马昱也非常喜欢清谈,并且功力很深。有一次听说桓温组织一群人谈《易》,本想去参加,后听说桓温规定一天只讲一卦便不再去,说:“卦有难易,怎能这样划分呢?”言下之意是嘲笑桓温这个靠军功起家的名士没文化。简文帝做抚军将军时,为了博取名誉,日常生活中刻意带一些玄谈之风。他的坐具不让人打扫任其落尘,以求其自然之意,有一次积尘甚厚,老鼠爬过留下爪痕,一名参军用手板打死老鼠,司马昱登时不悦,门下僚属见状便建议惩罚这个不长眼的参军。司马昱止之,说:“鼠被害尚不能忘怀,今复以鼠损人,无乃不可乎?”司马昱这样做作有其深意,一方面通过这种做派赢得士族支持,得以继位为帝,另一方面,通过清谈结交了殷浩等一流名士,用来对抗势力日渐强大的桓温。从虚无中搜集力量,司马昱可谓清谈界的一大奇才。
清谈对文学、书法有极大贡献。中国书法界的不世奇物王羲之《兰亭序》帖,就是清谈高会的直接产物。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年),时任会稽内史、右将军的王羲之邀请谢安、名僧支道林、孙绰孙统兄弟等四十一人集会于会稽兰亭,王羲之设曲水流觞,众人饮酒赋诗,此次雅集的细节早为后人熟知,但诗是怎么赋出,恐怕很少有人注意。《世说新语》记载了一些细节,当时与会众人都是清谈的行家,饮乐之时,先以清谈暖场,谢安主持清谈,让各位名士发表议论,支道林先说了七百多句,极尽其妙。其余诸人都各尽其妙,谢安最后总结阐发,一共讲了一万多句,意气潇洒,辞义精妙,气氛达于高潮,众人无不钦服,这才各自畅叙幽情,吟诵诗文。
清谈是魏晋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现象。东晋时有识之士痛于中原陆沉,提出“清谈误国”。的确,有一些名士之清谈于国事毫无补益,但玄学、清谈是在特定社会条件下发生的文化现象,历史维度拉得愈长,愈能看出其中超越时代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