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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英勇:留住这条大河上最美的风景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路英勇  2023年05月24日11:09

南朝梁代的东宫,让太子萧统营造为一个满溢着焕然文采的所在。史书上说,萧统性格宽和容众,喜愠不形于色,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当时的东宫,名才并集,文学兴盛,这是晋宋以来从未有过的。

萧统引纳的才学之士,有著名的“东宫十学士”。他们是王锡、张缵、陆倕、张率、谢举、王规、王筠、刘孝绰、到洽、张缅。这其中的每一位,都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作诗弄文,亦名重一时。

“东宫十学士”中,萧统尤其喜欢王筠与刘孝绰。有一次,他左手执着王筠的衣袖,右手抚着刘孝绰肩膀,把两人揽在身旁,表现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王筠在萧统身边时间最久,长达三十余年。他七岁即能属文,年十六为《芍药赋》,文辞甚美。诗歌创作,语言清丽,音声婉转,风格柔婉细腻。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他率先尝试诗歌创作“同韵自和”范式,开风气之先,影响甚巨。王筠晚年自编文集,以历任官职为集名,一官一集,有《洗马》、《中书》等集一百卷。以任官的时空线索编集作品,在一集之中及各集之间建构起作家的创作编年史,使文集成为一生居官为文之迹的记录,“一官一集”成为文集编辑体例的一大创新。这样一位饱学之士、文学英才,深得喜爱文学的太子敬重,自是理所应当。刘孝绰,自幼聪敏异于常人,七岁便能属文,素有神童之誉。他的舅舅是时任中书郎的王融,也是一位文章大家。王融常常让他的这位外甥乘坐在他的官舆上去拜望亲友,他逢人便说,天下文章,若没有我王融,便数我的这位外甥了,真是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刘孝绰创作的文章,为后进文士所推崇,以至于他每作成一篇,很快就传遍朝野,有人甚至专门为之传写,使得他的文章、他的声名流闻绝域。刘孝绰来到东宫以后,深得萧统看重,有一年,东宫建起一座乐贤堂,萧统首先让画工为刘孝绰画像,并将他的画像悬挂在最醒目的位置。还有,萧统自己创作的诗文,群才都想为之辑录整理,但他唯独信任刘孝绰,让他编集,又让他作序。这种信任,超越了等级,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友情,纯粹是对同道的激赏,是对文学的敬重。

除了“东宫十学士”,刘勰也来到萧统身边,做了“太子通事舍人”。当时他已经撰成《文心雕龙》,因此深得萧统尊重。关于刘勰,史书上说他早年孤苦,但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在寺院里住了十几年。南朝重佛教,梁代尤甚,僧祐是当时佛教界的领袖,四处讲经,还开坛授戒,深受梁武帝器重。刘勰在寺院做他的助手,帮他收集、整理文书。与大师朝夕相处,耳濡目染,刘勰学问大增,遂博通经论。僧祐收集了很多佛教典籍,刘勰整理后编出目录。他最大的成就,是撰成了《文心雕龙》。他在这部书中,对先秦以来文学创作的经验作了全面总结,又在文学的各个方面提出了自己精辟的见解,形成了完整的理论体系。它的产生,在中国文艺理论史上意义非凡,对后世的影响巨大而深远。

当时奉职东宫的,还有殷芸、明山宾、陆襄、杜之伟、到沆、刘苞、庾仲容、何思澄、刘杳、顾协、钟屿等。

萧统的东宫,一下子汇聚了这么多的才学之士,那是一种何等的盛况啊!这些学士,诗文都写得好,文学修养高,而这一点,尤为萧统所看重。这样的一些文学翘楚,济济一堂,汇集在萧统周围,谁都可以想象得出,他们注定会为文学做出一番非同凡响的大事来。

梁天监、普通年间,以萧统为中心的文学团体形成。萧统的文学主张,开始引领这一时代的文学风尚。

在此之前,“永明体”统领诗坛,代表人物有沈约、谢朓、王融等,他们讲求声律、骈偶、对仗,构思巧妙,追求诗的意境,相对于古体诗,开一代新风。但这种风格,也有其天然的缺陷,过于严格的声律要求,必然对真情实感的自由表达产生阻碍,所以,即如沈约,当他处于齐、梁王朝更替的风云中,面对严酷的政治形势,忧馋畏祸、进退维谷之时,他在创作中也就顾不上孜孜以求韵律的调谐了。看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五言八句为主的新体诗大大减少,内容上也缺少了那种咏物诗和赠答诗自有的从容,取而代之的则是隐隐的哀怨与痛苦。钟嵘在他的《诗品》中,评论沈约晚年的创作,说他这个时期表现出的是一种“清怨”的诗风。此时,已是萧梁王朝天监前期,而到了天监后期、普通年间,随着沈约等人相继离世,“永明体”开始被冷落,这种文学的“新变”竟一时陷入沉寂,影响也渐趋式微。

萧统主张:“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这是萧统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里说的一段话。他的弟弟萧绎来信,要他的文集和他编辑诗歌总集《诗苑英华》。萧统给他回信,并借此与他讨论文学。

“文质彬彬”的文学主张,与萧统所一贯秉持的儒家审美观念是一致的。很明显,这段话也是针对刚刚过去的、曾盛极一时的“永明体”创作而言的,这里暗含着萧统对“永明体”的批评。“永明体”耽于用典,在以四声裁诗的同时,描写上也过于讲求“轻巧”和“形似”,其结果就是“典则累野,丽亦伤浮”。不过,“丽”与“典”既然是“永明体”的主要特征,也自然成为永明文学“新变”的一种标志。对此,萧统并没有予以全盘否定,而是在认可“典”、“丽”的基础上,将“典而不浮”、“丽而不野”,看作是一种理想的艺术境界。从萧统的身份来看,他主张“文质彬彬”是很自然的,借用孔子的话表明自己的文学主张,也是想通过对“永明体”诗风的纠偏,为萧梁文学指引一条正确的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讲,萧统其实也是在追求一种“新变”,只不过,这种“新变”是从指摘“永明体”诗风而来,有创新的成分,也强调对传统的继承,应该说,这是一种“守正创新”意义上的文学“新变”,它代表了萧统的文学理想,也完全符合萧梁王朝的需要。

萧统的文学主张,其实早就为东宫学士所认同。刘孝绰在为萧统编完文集以后,写了一篇序言。他在序言中表达了刘孝绰对文体写作的认识,认为前代的文人学士,很难做到众体皆备。接着,他就以司马相如、枚皋、王褒、扬雄等人的创作,来证明他的观点。他的用意,很显然,就是以这些前代作家的不足,来反衬萧统的创作才能与成就,但这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之所以如此地对萧统极尽吹捧之能事,正是为了表明一种文学主张,也就是“典而不野,远而不放,丽而不浮,约而不俭”。

刘孝绰的观点,与萧统所言,何其相似!这不得不令人相信,刘孝绰在与萧统的日常交往中,早就谙熟并高度认同萧统对文学的看法。联想到东宫学士抢着为萧统编辑文集一事,自可断言,如果不了解、不认同萧统的文学主张,这些学士是绝对没有勇气毛遂自荐的。刘孝绰最终成为萧统文集的编辑者,并不是因为东宫学士中,只有他的文学主张与萧统的相一致,而是他以其特殊的身世、出众的才华,相较于其他人,更容易得到萧统的信任而已。

萧统的文学主张,在东宫学士中产生广泛共鸣。大旗高涨,一个新的文学时代到来了。在这一时代,一部前所未有的诗文总集——《文选》,横空出世。

萧统在《文选序》中说,在政务之余,平日有许多空闲时光,他便广泛阅读各类文章。在阅读时,他一直在思考一件事。自从周、汉以来,年代久远,逾越千年,这期间辞人才子,誉满文坛。他们才思敏捷,铺纸挥毫,创作的诗文,汗牛充栋,数不胜数。这么多的作品,如何才能读得完呢?于是,他决定,删除其糟粕,采集其精华,编选一部诗文总集,也就是《文选》。

便于阅读,这当然是编选《文选》的原因,然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是《周易》中的名言,萧统在《文选序》开篇引述这句话,很明显,就是在表明自己的政治意图,并认为编选一部堪称人文经典的诗文总集,对当朝的“化成天下”,具有深远的意义。

东宫有近三万册藏书,这在当时,并不是个小数目。萧统在这里与众学士讨论历代篇籍、商榷古今诗文。他的文学主张,成为选文定篇的原则和标准。

事物是发展的。与世间万物一样,文学由朴实而趋华美,是历史的必然。这是萧统对文学发展规律的基本认识。

那么,什么是文学呢?萧统认为,只有全面体现了儒学传统价值观,在艺术上又有新发展,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能够达至完美统一的诗文,才是真正的文学。

所以说,周公撰写的那些典籍,孔子编订的那些书籍,能跟太阳、月亮一起高悬空中,能与鬼神较量深奥玄妙,它们是道德方面的准则法式,是人伦方面的导师良友,但不是文学。

《老子》、《庄子》、《管子》、《孟子》等先秦诸子的著作,以表达思想见解为宗旨,也不是文学。

萧统指出,圣贤的美好辞句,忠臣的耿直言论,谋士的话语,雄辩家的言辞,像冰雪消融、泉水奔涌一样滔滔不绝,又像黄金为质、玉声铿锵一般文质兼美。古代辩士辩于狙丘,议于稷下,高谈阔论,折服众人,鲁仲连的辩才迫使秦军退兵五十里,郦食其的劝说降服了齐国七十余城,张良一连提出八大难题,陈平献出六条奇计,他们的事迹美显于当时,言辞流传千载,大多都已见于典籍,或出自诸子及历史著作。像这一类的事迹,虽记载在书籍中,但是与文学作品毕竟有所不同。

还有,那些记事和编年的史书,是用来褒贬是非,记清历史事件发生时间的,与文学作品相比也有所不同。

但是,他认为,史书中的一些“赞论”综合联缀华丽的辞藻,“述赞”组织安排漂亮的文词,因为事迹、道理出自深刻的构思,表现为优美的文采,所以算得上是文学作品。

萧统将文学从经、史、子中独立出来,这是他一贯秉承的文学主张所要求的。他的文学主张决定了《文选》的选录标准,由此遴选出来的文学经典,真正展示了文学的自觉与独立的风采。

《文选》收录作品七百多篇,时间跨越周至六朝,各种文体的重要代表作品基本齐备。它的编排体例,先按照辞赋、诗、杂文三大门类,划分为赋、诗、骚、七、诏、册、令、教、文、表、上书、启、弹事、笺、奏记、书、檄、对问、设论、辞、序、颂、赞、符命、史论、史述赞、论、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墓志、行状、中文、祭文三十八类。每类之下又有子类,如诗分为补亡、述德、劝励、献诗、公宴、祖饯、咏史、百一、游仙、招隐、反招隐、游览、咏怀、哀伤、赠答、行旅、军戎、郊庙、乐府、挽歌、杂歌、杂诗、杂拟二十三个子类。

在全部作品中,诗歌类有四百三十四篇,辞赋类九十九篇,杂文类二百一十九篇。“作者之致,盖云备矣!”上起周代,下迄梁朝,七八百年间各种重要文体和它们的演变,大致完备于《文选》。一部《文选》,就是一部用文学经典连缀而成的文学发展史。

萧统去世后,谥曰昭明,《文选》于是以《昭明文选》行于世。

文学就像一条大河,有源头,有一路奔腾的风景。《昭明文选》把这条发源于先秦、流向萧梁的文学大河上那最美的风景,留住了。

那天,我坐到写字台前,又一次轻轻翻开《昭明文选》。突然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这清香是从哪里来的?我转身望向阳台。阳台上的水缸中,那几支亭亭玉立的莲花,正在盛开。这清香是不是从莲花发出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当时我突然感觉,一股思古之幽情缓缓从心底涌出,那是一种混合着仰慕和惋惜的深重感喟。

因为,我想起了《南史》中的那段记载:

中大通三年三月的一天,萧统乘坐画舫在后宫池塘游赏春日美景。他看到一朵初开的莲花,便探出身子,伸手去摘,却不料划船的宫女不小心,弄得画舫晃动起来。萧统脚下一滑,站立不稳,落入水中。众人大惊,急忙入水施救,救起后,发现他的股骨受了重伤。萧统怕父皇担忧,严令不许声张。后来,他的伤情急剧恶化,不到一个月,便猝然离世,年仅三十一岁。

“荡舟摘莲溺亡”,早就有人质疑过它的真实性,以为三月刚是春末,断无采摘莲花之理。这或许是一个虚构的事件,但我宁愿相信它是真的,就如同我相信《旧唐书》所载李白死于大醉后捉月溺水一样。

《南史》对萧统之死的表述,于历史不必为真,于文学则真实不虚。他高擎文学的大旗,率领一个志同道合的文学团体,在天监、普通年间,完成了一项前无古人、功在千秋的伟大事业。《昭明文选》,毕乎天地、悬诸日月。

梁太子萧统并非为文学而生、为文学而死,但因为有《昭明文选》在,他的文学身份在人类历史上定格。

(作者为作家出版社有限公司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