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柴(节选)
来源:《当代》 | 蔡骏 2023年05月29日17:01
1919年,头一趟世界大战刚歇角,西班牙流感方兴未艾,巴黎开了大派对,北京的学生子火烧赵家楼当日,上海沪西曹家渡,来了两位法国修女,一个叫鲁依斯佩,一个叫金闺,两修女对总领天使圣弥额尔发愿,要在此地造一座神圣的大教堂。本地教友捐出三间平房跟一方空地,乱世中造起一幢木头房子,差强人意。民国二十四年,本地一对双胞胎徐神父,延请大建筑师潘世义设计一座石头大教堂,庄严堂皇的中世纪圣殿,哥特式钻天尖塔,拉丁十字平面,飞扶壁撑了拱券,苏州河畔的巴黎圣母院。没两年东洋鬼子打进上海,石头大教堂只好困了档案馆的图纸上吃灰。二十一世纪初,曹家渡拆得七七八八,长寿路长宁路跟万航渡路口,重新造起一座哥特式样教堂,红砖黛瓦,十字架高悬尖顶,彩色玻璃画了《新约全书》,名唤“曹家渡圣弥额尔总领天神堂”。这一日,法国梧桐黄叶子一簇簇蜷了地上,我立在教堂门口排队做核酸。轮着我是最后一个,打开手机扫好码,听到有人叫我名字。负责扫码的大白对我招招手,我看一眼防护服里的面孔,除开性别一无所知。她讲普通话,我是绸缎,记得我吗?我说,你是绸缎?她说,蔡骏,做好核酸不要走。我摘了口罩,像个小学生张开喉咙,恭迎一根棉签子侵入我的嘴。等我一口馋吐水吞下肚皮,核酸亭子已经关门,大白收作管子跟耗材下班。绸缎卸去护面镜跟口罩,隔了两秒钟又蒙上。我只看清一对眼乌珠,涂黑了眼影跟睫毛膏。绸缎问,多少年没见过?我是掐指一算,三十年。我说,除掉名字,你是哪能认出我的?绸缎说,我看过你的小说,你讲你还住了曹家渡附近。我说,老早我就住了马路对面。我的手指头冲了万航渡后路,一幢六层楼的老公房。剔去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这幢楼是曹家渡唯一的幸存者。隔壁的上海绢纺厂已是一爿高档楼盘,沪西电影院前几年关门大吉,曹家渡花市拆掉成了大工地。绸缎说,蔡骏,你还记得火柴吗?我眯起一对眼乌珠,心里滋啦滋啦点燃一根火柴。
火柴当然不姓火,也不姓柴。火柴到底姓啥?时光漏过三十年,我已记不清爽。火柴为啥叫火柴?头一个是因为生得瘦长干枯,小学五年级就长到一米六,体重却只有七十斤,像一根乏善可陈的火柴棍子,脑袋也像可怜兮兮的火柴头,天生的刀条面孔,却嵌进一对不成比例的大眼乌珠。每趟火柴擦亮火柴,眼睛里便会照出两团火苗,仿佛煤气灶打出的火。第二个是因为火柴欢喜火柴,不是自恋的意思,而是火柴欢喜玩火,身上一日到头藏了火柴,就算没火柴盒头也有绝招点亮火柴,我偷学过几趟至今未能掌握。小学围墙下的角落里,火柴点上一根火柴,我伸出两只手掌罩牢,免得火头被阴风吹灭。火柴头安静地长成一团白色、橘色与红色混合的柔光。火柴的肉身仿佛变成一根火柴棒,精神就变成肉身熬成的火焰。火柴跟人类一样吸入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偶尔发出松香味道。火柴讲这是上等的大兴安岭松木劈出来的火柴。别人的火柴只有一两秒寿命,但在火柴的手指头上能烧五秒钟,最长七点三秒,我掐了电子表测过的。
认得火柴以前,我也玩火柴,但是方法不同。有人像集邮一样收集火柴盒上的花火,我们的数学老师就贴了满满一本子。我玩火柴就是把火柴棒拼成各种形状。最简单是火柴人,只要五根火柴棍子,再吹一口气就活了,像上帝在第六天造人。复杂一点是用火柴搭出AK-47自动步枪、T-34坦克、B-52轰炸机,仿佛擦亮这些火柴就能毁灭几百万条生命。我搭的也不全是杀人放火的世界,偶尔能建造巴黎埃菲尔铁塔,纽约双子大厦,甚至一座泰姬陵。认得火柴以后,我们走遍了曹家渡半径三公里内每个角落,比方我家背后的三官堂桥洞,安远路上老早日本鬼子棉纺厂的塔楼,中山公园悬铃木王的树荫下一次次点燃火柴,哪怕只能维持几秒钟的光和热,就像原始人守着火种在漆黑的洞穴里涂画公牛。火柴是从哪里传染上这种毛病的?有一种近乎真理的讲法——火柴的爸爸是个极度危险的纵火犯。
我跟火柴都是转校生。我在三年级下半学期转学到长寿路第一小学,火柴比我晚了半个学期。火柴讲不来上海话,舌头里埋了东三省腔调,他的户口远在三千公里外的大兴安岭。火柴爸爸老早是知青,插队落户去了大兴安岭,后来托了蛮多关系回上海当工人,还跟我爸爸在同一家工厂,勉强可算同事关系。厂里职工子弟大半都在同一所小学读书,我们班上就有五六个,当中就有厂长的女儿。她叫王小绸。我们都叫她“绸缎”,不单因为名字里带个绸,也因为她有一根细长头颈,一年四季缠了丝巾。春天是半透明的红纱,秋天变成紫颜色,冬天加厚绑上两圈,再系一根红领巾,相当于长寿路的一道风景。
火柴爸爸像匹独来独往的狼,下了班就立在消防塔下,望了苏州河对岸的造币厂大厦,一口口凶狠地吃香烟,好像每一口都吞进一颗手榴弹,遂得一外号“烟枪”。厂长觉着日日夜夜吃香烟的人,必定是个夜游神,不容易打瞌,安排烟枪隔三岔五上夜班。连续熬了三年,烟枪瘦成了火柴的腔调,面色像困了太平间。烟枪觉着厂长欺负老实人,好几趟顶了厂长办公室门口,嘴巴里像吞了炸药,反而得罪厂长被打了回票。等到一个暮春之夜,恰好轮到烟枪上夜班。他撬开厂长办公室门锁,抽斗里翻出一瓶茅台酒,一条中华烟,一整套《福尔摩斯探案集》,加上一套足本《金瓶梅》——要是秉烛夜读到天明,等于通宵达旦服用精神食粮。可惜烟枪一页纸都没读,烧掉半条烟,吃掉半瓶老酒,擦上最后一根火柴,点亮华生医生跟西门大官人的世界,倒在墙根下梦游回了大兴安岭。还好消防塔近在咫尺,消防队拍马赶到救了烟枪一命,办公楼已烧成灰烬。厂长不承认私藏了茅台酒、中华烟、福尔摩斯跟《金瓶梅》。烟枪成了纵火犯,破坏工业生产,又撞上严打的枪口,大家都传他要吃一颗花生米,还好法外开恩,有期徒刑十年,发配白茅岭农场,大家又讲烟枪是祖上积了德。
火柴住在沪西电影院隔壁弄堂里。每趟我去寻他就像钻进黑猫的盲肠。底楼公用灶披间,本来摆了煤球炉,上个月才通煤气。火柴弹开贴了徐悲鸿奔马花火的盒头,抽出一根火柴,红磷擦出火苗,像小姑娘跳霹雳舞,扭来扭去凑上煤气孔。火柴腾出左手旋动开关,冲出一圈幽蓝火焰,照亮长满冻疮的右手,邪气优雅地甩灭火柴,只留一小截乌黑残骸。火柴在铜铫里放满自来水,摆上煤气灶火头,便拉我爬上楼梯。我看到火柴的后背慢慢隆起,仿佛一回头就会变幻成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陡峭漆黑的楼梯尽头,就是火柴家的三层阁楼。头顶一扇天窗,上海人叫老虎窗,平常晒不着太阳,黄昏才有一把夕阳戳进来。我的手指头穿透这束光,捕获肉眼可见的灰尘,像宝剑划开魔王肚皮,地板上化开一腔金灿灿的血。火柴拉了我的手,爬出三层阁楼天窗,我们仰了两根细长头颈,眺望曹家渡上空的火烧云,三角形街心岛上瓦片层层叠叠,健民浴室的锅炉烟囱喷出一绺笔笔直的黑烟,十三路电车翘了小辫子进终点站,野风从苏州河对岸化工厂卷来埋伏呛人味道。火柴点着一根火柴,双手围拢起来滋滋烧尽。火柴拉一根油腻刮喇绳子,电灯泡啪一声,像颗透明的咸蛋黄悬了房梁下——火柴家里仅有的两样电器之一,剩下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三层阁楼里住了火柴跟他爷爷,老头子干枯得像个骷髅,拉出一根无线电天线,国民党特务收听敌台的腔调,却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六点钟的晚新闻。老头子擦亮火柴,点上一根香烟,碗橱里端出两碗米饭,一碗咸菜毛豆子,半条河鲫鱼,结了一层黑魆魆的鱼冻。火柴爷爷再倒一杯黄酒,讲一口苏北话,骏骏一块吃饭吧。我说,我妈妈做好夜饭了。火柴送我到楼下,刚好煤气灶上铜铫烧开,火柴顺手倒满两只热水瓶。
我在曹家渡做核酸碰着绸缎一个礼拜后,接到她的微信:小学同学聚会,你来吗?老实讲,升上初中开始,我有三十年没见过小学同学们了,脑子里还记得长相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头颈系丝巾的绸缎,另一个就是手上擦火柴的火柴。隔日我才答应。聚会地点在曹家渡悦达889楼上唐宫海鲜,讲清爽AA制结账。我是掐了点到的,但是一张面孔都不认得。蛮多人打电话来请假,不是盯了小囡做功课,就是单位加班,还有人小区里有密接被封控了。绸缎也没出现。班长打她电话,但是没接。隔了包厢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曹家渡天主教堂门口的核酸亭子,蛮多人还在排队。我望了两个穿了大白的核酸检测员,到底哪里一个才是绸缎?她是拿了一台手机给人扫码?还是拿了一根签子戳人喉咙?我听到有人聊起绸缎,才晓得这一台子人都吃过她的喜酒,那年上海开了世界博览会,黄浦江两岸潮潮翻翻的人,绸缎的酒席订了花园饭店,摆开二十桌,台型扎足。后来不晓得有啥变故,绸缎的电话号码换了好几趟,渐渐断了联系。包厢里讲话的人越发少了,不是忙了夹菜吃菜,就是低头刷手机看卡塔尔世界杯。但没人提起过火柴,好像只有我的记忆里存在过这么一个人。
夜里九点,绸缎姗姗来迟,头颈上还绑一根紫颜色丝巾,摘掉N95口罩,嘴唇皮搽得血血红,面孔上香粉能刮下来二两。绸缎也不吃菜,罚酒三杯波尔多,统统一口闷。绸缎屁股还没坐热,聚会就散场了。走出悦达889商场,凉风从苏州河吹来,绸缎的大衣毛领头蓬松摇摆。马路对面四十层高的烂尾楼顶闪了电焊的光,像一颗颗流星砸下来。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还在发光,彩色玻璃下的核酸亭子已经关门。绸缎蒙在口罩里说,对不起,今天我没上班,晚上有事出来晚了,他们知道我在做核酸检测员吗?我说,我没跟任何人讲过。绸缎说,你没吃酒吧?我说,没有。绸缎说,你开车吗?我说,开了。绸缎说,你能送我吗?
绸缎在副驾驶座上说,先往武宁路方向开。我说,绑好安全带。我从长寿路左转弯上武宁路桥,渡过黑漆漆的苏州河。穿过内环高架,这条路开挖施工超过十年,像个反复开刀切除癌细胞又转移的病人,夜里排队的土方车咆哮着与我擦肩而过。绸缎望了车窗外不声不响,也不讲住了啥地方。我斜睨她一眼,踏了油门往前。车载音响循环播放巴赫、猫王还有罗大佑。开过中环线,快到京沪高速入口,绸缎说,上高速。三杯波尔多让人微醺,声线雌雄莫辨。我问她,你住安亭?绸缎没回应,摘脱面孔上的口罩,脸颊涨了潮红,坤包里翻出一包韩国爱喜,抽出一根细长香烟,仿佛做核酸的签子,塞进两片鲜红的嘴唇皮。我的耳朵听到打火机吧嗒一声,余光里闪过一团火头,烟草混了薄荷味道飘进鼻头孔。我按了车窗键,放一道口子透风。绸缎的烟头一明一灭,烟灰如骨灰飘出车窗。
三十多年前,火柴从加格达奇回到上海的时光,大兴安岭火灾还没扑灭,烧了一万七千平方公里,从中国一路烧到苏联,烧死两百多人,经济损失超过五个亿,蛮多东北虎也葬身火海。我问火柴,见过东北虎吗?不是动物园里懒洋洋的大猫,而是森林里神气的山大王,苏联人叫西伯利亚虎。火柴讲自己不但亲眼见过老虎,还吃过猎人打死的老虎肉,困过老虎皮的毯子,痛饮过虎骨酒,就差吃过强肾健脾的老虎尿。火柴在鹅毛大雪中骑过鄂温克人的驯鹿,冰冻三尺的黑龙江上坐过狗拉爬犁,偶遇过比东北虎还要壮的大棕熊,成群结队捕猎梅花鹿的草原灰狼,后半夜变成美少女钻进猎人被窝的白狐狸。大兴安岭变成葱茏的墨绿色,粗壮的伐木工人走入原始森林,扛了电锯子跟开山斧,嘴里吆喝伐木号子,砍倒一棵棵耸入云霄的红松巨木,每一棵树芯的年轮,相当于孔夫子与苏格拉底的年代,最少也见识过铁木真和他的儿子们。火柴常常跟了伐木工人爬树,不用绳索钉子,赤手空拳搭上横过来的树枝,陪了一窝小松鼠爬上树顶。我问,最高有多少米?火柴说,没用卷尺量过,每趟要爬个把钟头,可能等于二十层楼,比南京西路的上海电视塔还要高,你在地面上活一辈子都看不到的风景。我闭上眼乌珠想象自己爬上海盗船桅杆顶上的橡木桶,微风徐来,就像漂浮在墨墨绿的汪洋大海上。我伸长了头颈问,你能看到大兴安岭的尽头吗?火柴笑笑说,就算在灭火的直升机上也看不到尽头,但我看到了苏联。我跳起来问,苏联长啥样?火柴说,墨墨绿,也是一眼望不到头,穿过西伯利亚,直到北冰洋。这年放了暑假,大兴安岭火灾才被扑灭,上海的小学生们信誓旦旦地认为这归功于某位气功大师——这位神人头顶一口高压锅,站上北京天坛的大圆盘(后来我才晓得那叫圜丘坛),遥对几千里外的苍茫北方发功,次日大兴安岭降下一场瓢泼大雨。于是,同学们当中有几位天赋异禀的发现自己也拥有某种特异功能。我这种天资愚笨的只好从地摊上买了气功培训班小册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只有火柴嗤之以鼻,因为他掌握着大兴安岭火灾的秘密。
玩火者,必自焚,这是我五岁时妈妈对我的警告。等我升上小学五年级,我把这句话送给了火柴。火柴说,历史老师讲过,如果没有学会用火,我们现在还是树上的猴子。我无力反驳,因为我是历史课代表。这日起,我在家里翻箱倒柜寻出藏书,大半是我妈妈在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自学考本科的教材。我妄图从历史和哲学的维度证明火的极度危险性,以及“玩火者,必自焚”这一真理的必然性。但我不幸地从浩如烟海的文字里验证了火柴的观点——如果没有学会用火,就不会有人类,更不会有伟大导师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两千五百年前,波斯人琐罗亚斯德创立拜火教,光明神马兹达先创造火,再创造万物与人类,并与黑暗神阿里曼水火不容。琐罗亚斯德觉着火是神圣的,不能用来火葬,所以发明了天葬。一百多年前,有个叫尼采的德国人,写过一本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个查拉图斯特拉就是琐罗亚斯德。我跟火柴并排躺在三层阁楼的天窗下,仰望正方形的淡蓝色天空。火柴擦亮一根火柴,放到我们的双眼之间,像在波斯拜火教的圣坛上燃烧了两千年这么久。火柴说,还有啥神话故事?搜肠刮肚一番,我想起一个名字,普罗米修斯,古希腊的神仙,他按照自己的腔调捏橡皮泥捏出人类,宙斯不准人类用火,普罗米修斯偷了火给人用,宙斯大动肝火,就拿普罗米修斯绑了高加索山上,再派一只老鹰每日啄他的肝脏,白天刚吃掉,夜里又长出来。讲到此地,我有了肝痛的幻觉。火柴说,这不是神仙,这是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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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当代》2023年第2期,责编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