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老精怪林希
我与林希老哥每天都要互通微信,常常一日数信。他年已八十有八,但精神健旺,信息量极大,仍保留博览群书的习惯,每读到快意处便推荐给我:连阔如的《江湖丛谈》、王少堂的《武十回》,新版《知堂回忆录》,并常加上几句精妙的推荐语:“《中国京昆艺术家传》,全套40余册,珍贵珍贵。”我下载后先读了余叔岩和历慧良,果然长知识,有阅读的满足感。
他的微信“有声有色”:“到dilidili网上看一出北京人艺的话剧,德国剧本,讲一个肉铺小商人的故事。”梅兰芳、程砚秋1946年在上海对台打擂演出的故事,北京京剧院八大头牌演唱会、马连良的《淮河营》、谭富英的《打渔杀家》、余派女须生汇演……真真是让我大过戏瘾。有时我看戏常联系当下,爱发感慨,他劝道:“既然看戏,就只当戏看,不可过度投入。”
2023年春节期间,老哥陆续给我发来两首他写的鼓词,一首是《探春远嫁》:“金陵河口起秋风,帆去帆来听水声。一舸锈船岸边泊,船舱里,探春姑娘伴孤灯……”此后一连八个“人尽知”,诉说探春远嫁千秋恨。“大观园里筵席散,唯可叹,难解难断骨肉情。”伤时感怀,沉郁悲切,作者才情迸发,内涵深微。他本是诗人,最早以诗名世,长诗《无名河》曾获全国首届诗歌奖。加上自幼喜欢戏曲,兴之所至写几篇鼓词,当是文不负心,得其所哉。第二首是《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词意更是丰润,枝叶披覆,摇曳多姿:“女儿才是出泉的灵,人情极致,才是净界女儿净界情。”
我猜到老哥来劲儿了,又要出好东西。他一肚子宝贝,随便抖搂一点,就令人感到无比新奇,尤其是怀念老天津卫的人。果不其然,一开春先在报纸上连发两篇随笔打场子:《大杂院印象》《大杂院美食》,一片叫好声,天津老友纷纷给我发信:林希成精了,越老越有味儿,才思宏富,笔力清爽,看似如话家常,实则常中有奇。老报迷们觉得报纸有看头了。紧跟着,他连续推出《沽上纪闻》系列小说的前两篇《流浪汉麦克》《哈罗,县太爷》,肆意渲染,亦实亦虚,却最见作者的文字功力。读来十分轻松,又令人能深味其意,忍俊不禁。小说一出,好评如潮,《小说月报》立即转载,并录视频,加评论,大力推广。甚至有编辑兴奋地说,林老的沽上系列小说都已构思好了,发一篇我们转一篇!
他则臭拽:“沽上乃天下趣闻、奇事繁生之地,记下几宗市井怪谭,以为消遣,倒也乐事……如是,便有了这不成体统的几则粗俗文字,乡中诸贤知我怜我,宽宥体恤,如此就任我放肆了。”我发信向他祝贺,他回信说,“看行市吧,如果老帮子市场见好,反映还差强人意,我脑袋瓜子还好用,就继续写旧租界、老城里、王串场、三条石……”
他果然是都构思好了。建议他一定要写下去,这些东西他不写就没人能写得了,他的优势就是“别人看见的他看不见,他看见的别人看不见”。有经典作家说,现代人身上没有故事了,而林希是有大故事的人,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是他创作有后劲的“秘密力量源泉”。
他本姓侯,山西侯家是大户。其祖父南开大学毕业后就职于天津美孚洋行,其父为海关职员,通晓英、日等外语,他是含着银勺出生于书香门第兼小号买办之家。后来他的父亲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母亲怕他跑,每当他乘包月车出去,就把林希放到车上,善良的母亲以为这样就可以约束父亲,却为林希跟着父亲见识外面的花花世界创造了机会……所以他能写出跌宕参差、细节丰厚、旨趣遥深的长篇小说《桃儿杏儿》《买办之家》,以及包括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的《小的儿》等数十部中篇小说。
按族谱他排在“虫”字辈,学富五车的长辈为他取名“侯虫萼”,即“虫子咬花心”。虫是好虫,毁花肥己终是不雅,后改为“侯红萼”,或“侯红鹅”。真若是“虫咬花心”还好,不该“咬文化”,十几岁成“胡风分子”被抓,因其荒诞而好记、好传,遂举国尽知“最小的胡风分子侯红鹅”。这个符号也将伴随他一生。后来经过甄别,他与胡风本人并无交集,只是与胡风的干将经常联系,书信往来,并为其编辑的刊物撰稿。于是准其回原单位上班,但必须改名换姓,“侯红鹅”三个字杀伤力太大。他甫一报到,领导便逼他立即报上新名。他稍加思索,想到自己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唐山林夕煤矿教书,为避免煤矿抗议,将“夕”改为“希”。于是,中国文坛才有了后来“天津味儿文学大拿”——林希。
没过多久他“自然而然”地又成为不一定还是年龄最小“右派分子”,如今竟成了仅存的创作力依然旺盛的最老的前“胡风分子”。这期间他死过,被老改队的兽医救活。“文革”中被打,奄奄一息时被一老工人搭救……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西方科学家经多年调查研究公布了长寿者的10个特点,他占了8个:“稍胖,秃顶,耳长,头胎,居绿者,多梦者,B型血,血压略高”,他不仅血压略高,血糖也偏高,穿着美制“糖尿病鞋”,悠哉、悠哉,想不长寿都难,也活活一个雄性“老妖”。
毕竟出自大户人家,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文化自信,意识超前。他是天津作家里第一个使用电脑写作的,也是全市极少数的第一批经有关部门批准给自家电视安装“大锅盖的”,率先实现“全球一体化”。最重要的,还是他具备一个作家足够的“耐性”。林希的文字,是他的生存能力,文学是他的庇护所,也是他的精神归宿,故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所有生活,都是写作的积累,老天津卫的正史野话、民风俗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天地君亲师、神仙老虎狗……随笔涌出,纵意驰往,写来妙趣畅达,弥足珍贵。
他行文喜欢用第一人称,嬉戏笔法,反转摇曳,讽人嘲己,以风趣写性灵。语言如一条山溪,自然地流淌下来,看似平平常常,却是“平常中不平常的组合”,绵里藏针,勘破玄黄。多次被改编成话剧和影视作品的《蛐蛐四爷》,其立意是虫性即人性;广受读者喜爱的《高买》,说的是官匪相通;《大杂院》道出了草根社会的人情和秩序……他的朋友说:“林希把二十年代的砂,变成九十年代的朱。”此言极为精准。
林希器识高爽,能断大事,又不拘小节。情商极高,处世随和多智,常见有“三态”:会场上是固态,双唇合拢,两眼微睁,木佛一尊。待人是液态,融合随缘,笑话篓子,人谓“笑佛”。写作时是气态,意兴扬扬,想象发散,如临仙界。一个人忽而木讷,忽而妙趣横生,忽而又是智者,岂不精怪? 最难得的是,他历尽劫难,并不怨天尤人,仍是一个心里温暖的人。
或如王国维所言,“阅世越深,则性越深”。这也正是由“著名诗人”而成为一位成功小说家的根本原因。他不仅活成了一个传奇,还把天津卫写绝了,他的文字也成为“天津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