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给予我的教益
我要谈及的是,大江健三郎给予我的教益。它属于个人角度,我承认,我是一个有着强烈的“自私”的作家,所有的阅读我都考虑的,至少是首先考虑的,是它对我有什么用,有怎样的启示和启发,我能从中获取怎样的滋养。我,极为看重文字作品对我的给予,如果它没有这种有效提供,我可能会忽略它,甚至遗弃它。我的“自私”性格始终影响着我,它也塑造了我强烈的个人偏见。
大江健三郎给予我的教益,第一重的教益是,文学,需要保持问题意识,它始终可以面对我们生存中的至关重要的核心议题,并引发我们的思忖:生活如此?只能如此?有没有更好的可能?在好和更好之间我们可以如何选择?小说也许并不给定确然的答案,但它会,使问题成为问题,在大江健三郎的文字写作中,始终有一个强烈的问题意识,他的文字一直在以一种坚固的姿态追问:人类往何处去,日本往何处去,之后的战争可能往何处去,反抗和革命往何处去,我们真正要反抗的又是什么,青年人的活力和冲动是否可以信任……
从《万延元年的Football》、《水死》、《个人的体验》、《空翻筋斗》到《小说的办法》、《定义集》,这个核心的坚固的追问始终存在着,以至形成了大江健三郎的文字辨识。他关注着欲念和身体,革命和救赎,世界和我们的来路和去处,战争和它永不弥合的创伤,以及核这个魔鬼可能带来的巨大灾难……“我是唯一跑出来给你报信的人”,大江真切、坚固地充当这一角色,义正辞严也极度孤单。我们东方的写作很容易迷恋于物和物哀,很容易在狭小中沉浸,很容易迷恋于手把件的美,而在大江健三郎身上,以及鲁迅、莫言等少数作家的身上,我们能看到的是阔大的灵魂追问和人性追问,是我们的时代、生命以及未来的核心问题。列夫·托尔斯泰曾说过,评判文字价值的首要标准是文字的议题,越对生活有意义,它的格就越高。在这点上,我极度认可大江健三郎的文字提供,尽管我未必完全认可大江先生提供的方案。
真诚真切,始终将自我和自我的内心毫不留情地残酷剖开,这是大江健三郎先生一贯的如一表里,也是他文字中最有力量但未必动听的强音,在他的文字中没有对他者的伪饰也不对自己进行伪饰,他的坦坦荡荡没有丝毫表演性。作为写作者,作为东方人,我知道做到这点是何等艰难,它甚至比写作中任何的挑战都艰难一些,我们的东方作家绝大多数过不了这一关——然而,在大江健三郎的文字中,我注意他在面对自我的内心深处的幽暗区域时的决绝坦荡,它甚至在许多时候构成对我的警醒。我在阅读大江先生的作品尤其是小说作品的时候时时追问自己:这种心理心态,这种自私的、欲念的、恐怖的、阴暗的东西在我的身上也是一种无法剔除的存在,可我,敢于在文字中写下它吗,敢于呈现于众人面前吗,敢于,不把它挪至父亲的身上而坦然承认它是我的吗?我承认,多数时候,我不敢,我会被追问逼出一身的冷汗。大江先生在面对自我、日本和内心的时候,我能触摸到他的真切和肯切,触摸到他连接到肋骨的疼痛,触摸到他反复的、反复的无解挣扎。在书写这些的时候,他不需遮掩,不需左右而言其它,也不曾为自我做出丝毫的隐或晦——那种几乎刻骨的坦荡和对羞愧之处的淋漓解剖,在东方的作家身上极为罕见,与大江先生的相互对照也时时让我汗颜。
《参与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是大江健三郎先生的一篇序言,我承认,它也是给予我教益的文字之一。正是这篇文字让我明白,作为作家,我的视野应该也必须有一个“世界整体性”的宽度和广度,我的写作必须要有对世界文学的参与感,尽可能提供一个有特点的前所未有。“我当初开始作家生涯时需有一个奢望,那就是从自己笔下创造出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这是大江健三郎先生的奢望,也是我和我们这些后辈作家的共有奢望。假如天假以年,我希望我也能用毕生精力,做出自己微薄的提供。
(本文根据作者在第五届大江健三郎文学研讨会上的发言整理)